从“越人”贺铸上巳词看上巳节俗的发展

北宋承平日久,对前代节俗文化加以继承并发展,将对节俗的重视推上了一个新高峰。大多数节俗都在宋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东京梦华录》序中载,“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

令人诧异的是,古老的上巳节却仿佛在经历了魏晋与隋唐的极盛后,逐渐淡出了宋人的视野。记载开封风俗的《东京梦华录》对元旦、元宵、清明、端午、七夕等节日风俗都有所描写,却未提及上巳节。在北宋词人所作节俗词中,上巳词也显得体量略小。然而,在北宋有这么一位热衷于创作上巳词的词人贺铸,他大力书写上巳风俗,与其他词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贺铸的上巳词不仅填补了北宋节俗词的空白,更折射出他对越人身份的认同与文化坚守。

上巳节最初来源于原始巫术的祓禊祈福活动。所谓上巳,即以干支纪日法所载夏历三月第一个巳日。早在周代,上巳节俗已经流行,《周礼·春官·女巫》曰“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指的便是上巳日祓禊以驱秽祈福的祭祀仪式。《后汉书》同样提到以流水清洁身体、驱灾辟邪的习俗。魏晋时期,上巳节影响不断扩大,文人诗作多提及上巳。先秦汉魏晋时期文人诗所提“上巳”,多集中于其祓禊之俗、曲水之乐与应制之作。不过魏晋人笔下的“祓禊”已不再仅取旧时清洁身体、驱逐邪祟之意。由于节日的特殊性与祓禊活动的聚集性,上巳祓禊逐渐成为文人、君臣、男女交往的活动之一。而贺铸词中的“旧说山阴禊事修”,提及的便是魏晋时期兰亭修禊的历史。

至于贺铸为何大力描绘上巳,词中为何频频提及“山阴修禊”“曲水流觞”的风俗,或许要从他的“越人身份”说起。

由《庆湖遗老诗集序》可知,贺铸出身会稽庆氏,为王子庆忌之后,乃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春秋到汉末之际为避讳,庆氏改为贺氏。贺铸虽生于卫州(今河南卫辉),仍自称“越人贺铸方回”。会稽贺氏可谓名门望族,据考,贺铸第五代先祖是宋太祖发妻孝惠皇后,而其第十五代族祖先则为“四明狂客”贺

知章。

而贺铸先祖居处“会稽”更是与上巳渊源颇深。上巳节在魏晋被固定在农历三月三。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上巳日,王羲之在会稽山阴兰亭与名流高士谢安、孙绰等风雅集会,修禊事而作《兰亭集序》,这可谓是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上巳节。这也是贺铸词上片中“旧说山阴禊事修”的本事。这一时期文人多写与兰亭有关的诗,如谢安《兰亭诗》二首、孙统《兰亭诗》二首,孙嗣、庾友、曹茂之等人同题《兰亭诗》等,可见会稽山阴兰亭修禊与上巳日关联匪浅,且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连接着节日与文人交游,甚至雅士风流。贺铸不仅在《锦缠头》中提到修禊之事,“兰溪修祓禊。上巳明朝是”(《菩萨蛮》)、“准拟采兰修禊”(《忆仙姿》)等词亦提到修禊,这是他对出身地及前代文化的认同与呼应。除此之外,“曲水流觞”这一承自魏晋的上巳节俗,也是贺铸笔下北宋上巳的一个切面,“漫书茧纸叙清游。吴门千载更风流”说的就是曲水流觞。

到了唐代,上巳可谓发展到了“顶峰”,除了魏晋以来的祓禊、曲水流觞之俗,还有斗鸡、射箭、蹴鞠、打马球等活动,并将上巳节定为“三令节”之一(《三节赐宴赏钱诏》),皇帝“赐群臣大宴,登高临流,与时所宜”,官员“自宴其僚属”,可谓盛极一时。不仅如此,三月三正值草长莺飞之际,唐人也流行在此时“上春山”,杜甫《丽人行》就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描写。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观贺词下片所写节俗,与今日端午的节俗十分接近。“一标争胜锦缠头”与端午赛龙舟的节俗似乎相差无几。《东京梦华录》载“有小舟,一军校执一竿,上挂以锦彩银碗之类,谓之‘标竿’,插在近殿水中。又见旗招之,则两行舟鸣鼓并进。捷者得标,则山呼拜舞。并虎头船之类,各三次争标而止”,所记乃咸平三年(1000)五月,真宗“幸金明池观水戏”(《宋史·礼志十六》)之事,为端午节俗。

难道贺铸是将上巳节俗与端午节俗弄混了吗?并非如此。赛龙舟起源于古人对水的崇拜以及水神信仰而生发的水戏活动,今人常认为赛龙舟是端午的“专属”,而拥有会稽情节的“越人”贺铸,却在其笔下还原了上巳的赛龙舟节俗。

当下所说端午赛龙舟的节俗,秦汉时期便有记载。《礼记·

月令》载春日之月“天子始乘舟,荐鲔于寝庙”,讲的就是天子在三月的乘舟之仪,被认为是上巳泛舟的前身。隋代隋炀帝所作《凤艒歌》就是龙舟乐:“三月三日向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意欲垂钩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显然此乐并非为端午所作。唐人符载《上巳日陪刘尚书宴集北池序》也记录了上巳龙舟竞渡之俗。可见,隋唐人继承了以往的上巳节俗,并将其不断发展壮大,上巳节一度成为时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但也在隋唐之时,便已经出现了上巳、清明、寒食甚至端午节俗相近的状况。

然而在后代,由于上巳、寒食、清明乃至端午等节日的时间、意义、习俗相近,各个节日之间不免产生混乱,其影响此消彼长。从时间上看,上巳、寒食、清明时间接近,甚至会有重合,北宋开始上巳逐渐与清明节相融合。从影响上看,上巳节的节日氛围较清明、寒食更为欢快,随着儒学与理学的不断兴起,上巳节不断失去其娱乐性质。早在唐龙朔二年(662)四月十五,唐高宗李治诏令云:“或寒食上墓,复为欢乐,坐对松贾,曾无戚容,既玷凤猷,并宜禁断。”(《唐会要》卷三)就曾对寒食重祭祀而与之相近的上巳节重娱乐的现象提出批评。或许正因如此,尽管唐宋两代的上巳节都可休假一日,宋代以后上巳节却还是逐渐式微。

到此,不难理解为何北宋大部分词人并不热衷于描写上巳节了。不过“越人”贺铸或出于对身份的体认与追溯,对于曾在会稽得到莫大发展并确立两个节俗的上巳节情有独钟,他的上巳词也弥补了北宋节俗词中对上巳描写的空白,具备文学与民俗学的双重意义。(李彦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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