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飞的诗
作者: 易飞母亲的书宅
我把乡下的母亲请进了陌生的书房
打开书柜,阳光倾泻。温暖、明亮
那年小妹带着母亲从信封里走到武汉
我小心翼翼将她细碎的凹凸不平的骨骼
一粒粒倒进笔筒,陋室无他
唯有一隅书房清静
母亲时常被日子淡忘,但踏实地存在
没有母亲,日子变得隐隐不安
每遇急难我总立于柜前长揖
默念的都是眼下的苦痛
母亲并不寂寞,我喜欢的书簇拥着
母亲并不寒凉,我写字的笔堆在身旁
我写的书,挨她最近。母亲常说:
“我家老四是个书呆子
这些书比他爹种的庄稼更管用。”
道场
太阳收工,厨房里传出折断棉梗的声音
炊烟徐徐从后屋的茅草中飘出
余晖笼罩瓦墙,浑黄圆润
鸟翅拍打着,飞向越来越暗的远空
厨房里的声音嘈杂,舀水、洗锅、生火
锅沿被反复敲打,再细小的菜屑也不会遗漏
每到冬天,屋后园子里只剩下冰冷的菜帮
断炊之虞,米缸里的生活也时常见底
锅铲上已很久闻不到荤腥
红烧肉皮已是奢侈,最清苦的日子
不过是一大碗汤中浮着几片青菜
但母亲只要走进厨房生活,不至于绝望
只要能揭开锅盖,锅里不至于空空如也
这是她的道场——在锅里她撒下魔豆
我喜欢倾听这样的声音
榉木锅铲在夜色降临时与铁锅相碰
一家人幸福地等待,等待母亲轻敲
每个人的小碗,欸乃一声厨房门开
平原暮晚
炊烟爬上树梢,斑鸠和乌鸦难分彼此
夜色渐浓,茅屋里如豆的灯光筛给田畴
仿佛萤火虫在黑幢幢的树丛中闪烁
清冷的狗吠声在被树垛割断的村子间
此起彼伏。田埂上的小道渐渐发白
总有踌躇的汉子荷锹,从地里起身
摇摇晃晃,“泼剌”一声惊起池塘水花
他模糊的身影从后门进来,看到媳妇
在厨房的背影,有几天没搭理他
天井里的方桌上一碟花生米少许咸菜
汉子咂咂嘴巴,犹豫了一下一饮而尽
幸存者
老家的桐子湖,某天风雨交加
一对在船上打猪草的双胞胎落水
附近船夫奋力救起一个
淹死的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
我见过幸存的一个,脑子像失忆了
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失去参照物
人们分不清,后来幸存者也记不清了
说“我是我,还是他”。再后来
连他母亲也认不清了,或者希望
他是哥哥也是弟弟
多年以后我回到老家
见他苍老得超过同龄人
说“我感觉自己还被缠着”
刁汊湖上的帽子
摘一片荷叶,再摘一截荷梗
把荷叶对折用荷梗穿透
一顶遮阳的帽子戴在头上
船娘娴熟地为我们制作
在太阳下滚着水珠的帽子
在洪湖摸爬滚打几十年
当年我制作的帽子沉到荷荡深处
再阔大的荷叶凭我折腾
再也没有往日的模样
我丢掉了很多简单的技能
在越来越复杂的生活里力不从心
一顶帽子像刁汊湖上的船娘
避免我在烈日下暴晒
也让我隔着滚烫的湖水
想起那些给我阴凉的人
隐水洞遇蝙蝠
夜色合围,它们鼓动翅膀回家
寄居千年的隐水洞,用入夜的
潜流和清凉引领归巢。没有一只落单
我们分不清此一只与彼一只
仿佛不曾老去,它们攫取竹节虫、蟋蟀
在腹中消化长夜。当我们仰望穹顶
它们整齐蛰伏,集体枕戈,像镶嵌在
岩缝中的苔鲜。身着玄衣又像随时
待命的一群刀斧手。不与人类为伍
将白天卧床为夜晚在摇摇欲坠的
岩石上冰凌中,依然能倚缝而歇
倒挂金钩。成千上万却纹丝不动
如一幅灰黑的长卷在我们头顶徐徐展开
如此归约如此沉浸
我们不禁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作者简介】易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北京文学》《延河》《诗潮》等发表大量诗歌。著有长篇小说《无冕之王》《天上人间》等。曾获全国优秀图书奖、湖北文艺评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