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他们的”保护神”

作者:巫昂

(文 / 巫昂 韩文欣 陈晨)

校园暴力的牺牲者

5月30日,北京一名自杀身亡的中学生张冲的父母,将其儿子生前就读的北京博文学校(私立)告上法庭,认为因学校未尽到管理和监护职责而导致其子张冲之死,并提出校方赔偿经济损失120万元及精神损失费180万元。

张冲是博文学校高一(二)班全日制寄宿生,1998年11月20日,他在校内被本校学生董某(17岁)寻畔拦截,董某用膝盖猛击其阴部,造成其阴囊钝挫伤,左侧睾丸被撞碎,睾丸组织坏死,右侧睾丸鞘膜积血,被送至北京空军总医院抢救治疗,部分睾丸、输精管和附睾手术切除。1999年3月21日,张冲在感觉到治疗无望、将可能永久性失去性和生育功能,难于承担心理和生理压力的情况下,在家中服用大量心律平自杀身亡。

原告张冲父亲张昭在诉讼中指出:作为实行封闭式管理的全日制寄宿学校,被告不仅在对住读的未成年学生实施监护、保护其在校期间不受到任何人身伤害方面存在失职,且在事发后未能对受伤的张冲予以足够的关爱和安抚,而仍允许凶手董某继续来校上学,使张冲稚嫩的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最终走上绝路。

对此,学校答辩说,张冲受伤是董某的刑事犯罪行为所致,凶手已于1998年8月17日被房山区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此案涉及的民事赔偿,也应追加董某为被告,而校方在此事上并无过错。校方对本刊记者说,学校有完善的管理制度,每周还就学生表现与家长进行交流。而且张冲自杀是在家里发生的,家长的监护责任同样无法推脱。

“根据《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

所规定的原则,学校有义务保护学生在校期间的生命安全,”因恒生电脑案一举成名的同达律师事务所陈志华担任此案的辩护律师,他对本刊记者说,“而且博文作为学费高出普通学校数倍的私立学校,它提出的比如‘24小时的陪护制度’的承诺也是义务,学生出事时教师不在场,正是他们职责的疏忽。”

“学校应该防止学生盲动,造成暴力伤害。”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法室主任孙建中也认为,尤其是越来越多像博文学校这样的私立学校实施的是“封闭式寄宿管理”,学生24小时在校内活动,其管理和保护职责不可逃脱。“但同时,法律条文在对学校的监护责任规定上还有相当的疏漏之处,学校往往认为只要预先进行安全教育就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在出事后往往不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且家长与孩子遭到伤害后的精神痛苦的确应该得到赔偿,这是他们的合法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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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主要职责是教育职责

怎样面对学生在校期间的监护责任问题,记者连续3天联系博文学校,校方以种种理由推脱谢绝采访。但在对北京其他一些中学校长采访过程中,则明显感受到另一种声音。

北京京原中学校长麻宝山对学生在校期间的监护权问题感到困惑。“法律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常常使学校无所适从,”他无奈地说,“如果每个孩子出事的家长都要求赔偿,那么学校的教育经费就全花到这上面来了。更何况如果学校为彻底的安全起见,势必要限制孩子的活动,结果必然还是影响孩子自己身心健康和发展。”他对记者指出,在美国,幼儿园有正常的伤害率,过度的保护无法培养孩子的自我防护意识和冒险意识。

陈媛媛身兼北京市海淀区星星学校校长和君谊中学副校长两职,作为这两所私立寄宿制学校的校长,她对有的家长认为学生在校园里的一切——包括日常的生活以及发生意外——都应该是学校负责任表示不可理解。“这是家长们存在的一个误区,因为毕竟学生的监护权在家长,学校的主要职责是教育职责。”陈媛媛承认,对于一所寄宿制学校而言,如果发生恶性事件,校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责任到底有多大,则应视恶性事件的具体情况而定。“对于我们这些私立寄宿学校来说,校园安全是放在第一位的,因为一旦出现恶性事件,将直接威胁到学校的生存。”陈媛媛认为,“学校的任务就是要及时观察到恶性事件出现的苗头,并予以制止,同时通过心理疏导、法制教育等手段,减少这种苗头出现的可能性。但社会和家庭的影响,才是产生校园暴力的重要因素。”

在采访中,校方的谨慎态度不言而喻。“家长们把几乎所有的责任都转嫁到我们头上,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信赖,但也是一种家长对自己责任的推脱。”麻宝山说,“我们到现在也搞不明白,学校究竟能负多大的责任,我们究竟该负多大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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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究竟有没有责任?

受害学生张冲的父亲张昭在对记者叙述事件发生历程时,痛苦和悲愤溢于言表,“张冲是一个很有绘画天赋、很懂事的孩子。他的死,学校罪责难逃。”张昭说,“在招生会上,博文学校许诺只招住宿生,但董某的父亲是学校所在地负责户籍制度的关系户,董某是走读生,而且品行恶劣,连留三级。我们要知道有这样的学生在学校里,就不会把孩子送去寄宿了,现在我追悔莫及。”

张昭认为博文在安全管理方面也有疏漏:“学校规定在七点半之前,其他非寄宿人员不得进入住宿生生活区域,但董某七点十分就进去了。殴打事件在食堂内发生时,食堂里有两个老师在就餐,但张冲被打一个小时后才被老师发现,送去医院。”尤其让张昭难于接受的是校方在张冲入院后的冷漠态度:“孩子住院四个月,校方无人探望,也严禁同学来看他,偷偷来看他的同学告诉他,座位和床位都被调了,他最喜欢的艺术书籍也被没收了,孩子天天跟我们念叨这些事,可见这给他在感情上造成极大的伤害。”张昭认为,张冲感到的绝望和压力,相当大的程度是来自于校方,这促使他在小小年纪选择了绝路。

当记者委婉地问及张昭对校方提出的申辩理由中关于张冲在家自杀,家长应该负担相应责任一条的解释时,张昭说:“把孩子从医院接回家过年是老人们的意思,我们也考虑到住院时间太长,孩子情绪很糟糕,家里的气氛能对他起到调节作用,但是,我现在反思一下,他很早就想好了要自杀,在住院时,至少有三次他向我提到死这个词,说是:‘我们是信佛的人,生都不怕,死怕什么?’自杀当天,他把家里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把自己的衣服都洗好叠好,孩子的母亲很高兴,以为他想好好生活了呢。”

张冲吞下一大瓶爷爷吃的心律平后,躲进屋里睡觉,据医生说,心律平的药性高过安眠药数倍,是一种抑制心脏跳动的药。“他母亲发现后,实际上已经无法挽救了,再加上那天去医院的路上堵车,张冲就这样在母亲和爷爷在家的情况下,平静地死去。”张昭认为是孩子早想好了要自杀,“家人谁希望失去他?”

面对在校寄宿的孩子,家长到底应不应该或采取什么方式关注孩子?不愿透露姓名的李先生和吕女士的孩子在北京郊外的密云二中读寄宿高中,李先生和吕女士采用的方式是:母亲每周给班主任打电话,周末有时还去学校探望,与他的同学聊天,他们认为:“青春期的孩子心理处于动荡的时期,稍微的疏忽和误解都可能带来伤害,所以我们经常会为此作很多努力,从感情上打动他,让他不走弯路。除此之外,只能靠校方多劳神了,比如在上晚自习的时候盯一盯,家长出点钱没关系。”而孩子在汇文中学上高中的王先生则表示他对学校很信赖,他是对该校做过较全面的了解才让孩子报考的,他很坦率地说:“我送孩子入寄宿学校后觉得轻松一半,对学校有一种倚赖和寄托,自己对孩子的管理和监护仅仅限于叮嘱之类。工作太忙,没有办法。”

这两位家长都对孩子万一在学校出现意外伤害事件时,自己应承担的责任没有清晰的概念,或者根本没有想过。

社会学家的说法

社会学家杨东平对校园暴力事件和各方监护责任的看法:“校园内发生恶性暴力事件,如果从法律角度来看,学校作为学生的监护人,应当承担责任。如果从暴力事件产生的原因这一深层次上看,则家庭环境的影响更为重大。从很多案例来看,学生从小生长的家庭教育环境、社区环境以及家长的文化素质都是造成校园暴力的因素。可以说,在绝大多数惨剧后面都容易找出一个家庭问题。对于学校来说,目前,学校的礼教功能相对较弱。每个学校、每个班都可能有一定数量的处于边缘状态的少年存在,校园暴力很难避免。从办学者的角度看,学校的不幸在于它收下了这样的处于边缘状态的学生。还有一些校园暴力,其手段让人难以理解,其中相当多的当事人已处于一种精神病态,存在心理疾病,如果及早对其进行心理治疗,是有可能避免的。目前出现的低龄儿童犯罪现象,往往起因很小,但最终后果却很严重,体现出这些低龄儿童对于生命没有恰当的态度,对生命无所谓。这是一个新情况、新问题,但说明目前的教育系统中总体来说,缺乏爱的教育,尊重生命、尊重自然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