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的“资本游戏”

作者: 吴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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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模型的投资其实在ChatGPT发布前就已经结束了。”云启资本合伙人陈昱在见完公司一位出资者(LP)后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昱显得轻松,他所在的机构就是那个精准踩中游戏节奏的幸运儿。2021年,云启资本参与了MiniMax的天使轮融资,后者现在估值约12亿美元,为目前中国估值最高的生成式AI独角兽,由来自商汤的通用智能技术前负责人闫俊杰创立。估值紧随MiniMax的是智谱AI、百川智能和零一万物,目前资本市场对这3家初创公司的估值都是10亿美元,3家公司的创始团队分别来自清华大学、搜狗和创新工场。

不是所有投资人都像陈昱这么幸运,在生成式AI浪潮兴起前夜,不早也不晚,遇到了从商汤出来的创业者。线性资本也曾在ChatGPT发布后寻找过模型层的投资标的,最终都因价格过高而放弃。这家投资机构目前把主要投资放到了应用层。

模型层和应用层是生成式AI领域逐渐形成的上下游。这个概念最初由OpenAI在2022年年底提出,当时,这家公司发布了著名的聊天机器人ChatGPT,让用户可以像微信聊天一样与AI对话,向AI请教问题或者干脆将它当作倾诉对象。不过,OpenAI真正想向市场推销的并不是这个聊天机器人,而是它背后的模型—最初是GPT-3.5,2023年3月进化到GPT-4。在OpenAI构想的商业模式里,OpenAI提供智力(即模型),其他公司基于这个智力平台创造上层应用,从而将模型本身变成一个基座、一个平台,以及一个超级AI。最终,应用层公司从它们俘获的用户那里收取使用费或获得广告费,而OpenAI这样的模型公司通过向应用层公司收取使用模型的订阅费。

这种分工很容易理解,但在ChatGPT发布后的那半年(也就是2023年上半年),它并不怎么被创业者接受,因为他们发现:这跟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创业不同,互联网作为一种底层技术不会冲到前台把应用层的活也干了,它只是一种通信技术;生成式AI就不同了,随着模型越来越强大,这个智力怪兽会不断吃掉原本属于应用层的创业项目,就像模型周边有一个“杀伤区”,当模型的能力变强,杀伤区就会变大。

Jasper就是前车之鉴,这家公司是2022年的明星AI公司,它基于OpenAI的GPT-3模型构建了一个AI文本生成工具,主要向传媒营销从业者提供创意内容生成服务。发现这个需求旺盛的细分市场后,Jasper2022年的年度经常性收入(ARR)相比2021年翻了一番,达到8000万美元,并且公司成立18个月后就获得了15亿美元估值。然而这个增长神话随着ChatGPT的推出戛然而止。2023年9月有媒体爆出,Jasper已经降低收入预期并开始裁员,两位创始人也相继辞职。

然而经过2023年的博弈,到了ChatGPT发布一周年这个节点,这种模型层和应用层的分工又转而被市场接受—推动这种转变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投资技术的人。

模型层:资本游戏残酷,时机更残酷

陈昱眼中,在中国,除了MiniMax与智谱,其他在大模型层面的创业公司几乎已经被判了“死刑”,尤其是那些ChatGPT爆红之后才匆忙组建的公司,例如王小川的百川智能、岂凡超的深言科技,以及王慧文的光年之外。

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大模型是极度烧钱的生意,技术巨头可以靠其他业务输血坚持,创业公司则必须融到足够多的钱才有可能活下来,而每个市场上的钱能养活的大模型创业公司,很难超过两个。

事实的确如此。从成本看,训练一个大模型需要支付高昂的研发人员工资(平均年薪接近百万美元),购买并清洗训练所需的数据(越来越稀缺),承担每天数十万美元的电费以及更为昂贵的算力费用。以OpenAI训练GPT-4为例,上述开销算下来大约是6700万美元—这还仅仅是训练的费用。当GPT-4这样的大模型训练完毕,如果想让用户使用它,例如让ChatGPT为程序员生成代码,专业的表述就是用GPT-4做推理,OpenAI还需要支付算力成本,据估算这项成本超过100万美元/天。“想要做大模型创业,没有上亿美元根本上不了牌桌。”陈昱说。

此外,风险投资(VC)机构也不愿意在一个细分市场中押注两个以上的项目,因为“再多的话,资本就无法退出”。团购市场中的点评与美团、外卖市场中的美团与饿了么、打车市场中的滴滴和快的……这些行业都经历过“百团大战”,最后能让资本安全退出的只有“两家公司”模式,市场已一再验证过这一点。

硅谷AI投资地图(模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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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硅谷AI投资地图(应用篇)

人工智能的“资本游戏”2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百川智能的投资者名单似乎也在说明资本市场的态度,其中只出现了阿里巴巴、腾讯、小米等大公司型的投资者,而没有一家VC机构在列。

市场之所以“选中”MiniMax和智谱,原因之一是这两家公司都创立得够早,但也不是过早。它们都是在ChatGPT发布前一两年创立的,其中MiniMax创立于2021年年底,智谱再早一点,创立于2019年。根据智谱CEO张鹏和投资了MiniMax的陈昱对《第一财经》杂志的说法,智谱和MiniMax都是在看到了OpenAI发布的GPT-3后认识到市场机遇的,那时是2020年,比ChatGPT的发布早两年。

时机对于投资者来说同样残酷。“投资的窗口期很短,最多6个月,像是智谱、MiniMax这些公司早在大家还没发现之前就已经被投掉了。”陈昱说。无论是创业者还是VC机构,一旦错过了投融资的窗口期,后面的道路就会变得艰难,后面加入的创业公司很难拿到下一轮融资,而VC公司想投资智谱和MiniMax,成本也比之前高得多。

像MiniMax与智谱这样的双寡头局面不仅存在于中国的大模型市场,在美国同样如此—只不过它们背后站着的都是技术大公司。美国生成式AI的两大寡头,一家是微软支持的OpenAI,另一家是Google与亚马逊支持的Anthropic,前者目前估值860亿美元,后者的估值为184亿美元。其他AI独角兽的市场估值都在百亿美元以下,和它们差了一个数量级。

在硅谷,生成式AI激起了比在中国丰富得多的泡沫。2023年年初ChatGPT发布后,OpenAI的估值上涨到290亿美元,到了2023年11月,其估值已膨胀到了860亿美元,成长3倍。仅一个月后,它寻求新一轮融资时提出的估值又上涨了,达到1000亿美元—作为对照,目前阿里巴巴的市值不到2000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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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iMax面向海外市场推出的社交产品Talkie。

不过这些泡沫与没有真正了解资本心思的创业项目越来越无缘。相比估值不断膨胀的OpenAI,融资金额曾一度领先的InflectionAI(以下简称“Inflection”)自2023年7月完成13亿美元的融资后已经很久没有新的融资消息传出。这家由DeepMind联合创始人穆斯塔法·苏莱曼(MustafaSuleyman)创立的大模型公司同样有着明星投资者名单,例如比尔·盖茨和Google前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EricSchmidt)。当资本和技术巨头们都已经选定了合作伙伴,留给其他模型公司的钱就不多了。

和中国市场一样,在资本作出选择之后,其他创业项目无论是自研模型还是使用开源的第三方模型,要么被降低估值,要么开始被按照应用层的项目估值—这类项目的估值相较于模型层通常会小一个数量级。主打AI社交的Character的遭遇大概就是如此。这家公司让用户可以像制作比萨一样制作属于自己的AI并与之聊天,有人在这个平台上为自己的已故亲人创建AI,也有的人把爱因斯坦或伊丽莎白女王的数据输入从而创造出AI版爱因斯坦和AI版女王。这家公司试图在2023年9月以50亿美元的估值融资,但直到现在仍未能兑现这笔融资,其估值因此停留在了上一轮融资时的12亿美元。

在模型层,中美两国市场都形成了双寡头格局,不过区别仍然存在,其中最大的差异就是两个市场的模型能力。相较于一年前的预期,陈昱对国内模型的进展感到失望。他认为模型要解决两个核心问题:好用、便宜。美国解决了第一点,尚未解决第二点,而中国两个都没有解决。

应用:到海外去

当模型层创业成为“资本的游戏”和大公司的阵地后,更多的VC机构将目光放在了产业链更下游。

“上半年大家都处于一个上头的阶段,很多钱都投给了那些对于资金需求量更大的公司(大模型创业公司),下半年不少应用层的公司逐渐被注意到。”线性资本投资副总裁白则人告诉《第一财经》杂志。线性资本前两年已经投资了一些与生成式AI相关的初创企业,目前该领域仍然是线性资本的重点投资方向。

然而对于应用层创业公司,大部分投资机构的态度同样谨慎。原因是即便市场被资本的运转逻辑强行分成了上游和下游,模型能力的提升对于下游应用的吞没威胁仍然存在。于是,被一个无所不能的大模型吞噬几乎成了每个应用层创业者的梦魇,尤其当山姆·阿尔特曼(SamAltman)在2023年11月举办的OpenAI开发者大会上推出GPTs和GPTStore,让用户可以通过上传数据定制一个独一无二的聊天机器人,并可以选择将它发布到公开市场上—就像每个开发者在苹果或安卓应用商店中所做的那样—这种担心达到了顶峰。

“我不仅当时担心,直到现在还担心。”心识宇宙创始人陶芳波对《第一财经》杂志说,“但这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如果你的东西真的被别人做了,说明你价值分层的判断没有做好,最后你也只能认输。”

MindOS是陶芳波公司的核心产品,这是一个让每个用户都能创建智能体(Agent)的平台,创建出来的智能体可以协助用户的工作和生活,例如查询并总结邮件、安排项目日程并跟踪进度等等。GPTs现在还没有MindOS智能体那么高的自由度,但包括陶芳波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未来它可能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应用层)创业最难的点就是不确定性,过去做一个应用,至少两三年是确定的,但现在连两三个月都不确定。对于创业团队来说,在变化中找到PMF(Product-MarketFit,产品-市场最佳契合点)的压力很大。”陶芳波说。

对于应用层创业公司如何寻找确定性,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壁垒,几位风险投资人的答案非常统一,那就是数据。

丰元资本创始人李强对《第一财经》杂志称,“生成式AI时代真正的门槛是数据的积累,如果你只是用爬虫到网上去爬别人的数据,那么别人一拳头就能把你撂倒。只有你的产品和服务做得足够好,用户不断在你的平台上互动,这样产生的数据才有着巨大价值,也是大模型公司最缺乏的东西。”

中国AI投资地图(模型篇)

人工智能的“资本游戏”4
数据来源:根据公开资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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