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雅君:工作的意义需要自己去建构

作者: 陶紫东

2016年前后,郑雅君访谈了京沪两所名校的共62名应届大学生,尽管他们都通过高考获得了一纸通往顶尖大学的入场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毕业后能换来同等丰足的人生。郑雅君发现,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学生,即便考入名校,可能依然难以平抑自身弱势背景的巨大落差感和对职业前景的失望,从而产生强烈的幻灭感和自我怀疑。

郑雅君以此为课题写成了硕士毕业论文,2023年春,这一研究拓展后集结出版为《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同年,全国普通高校应届毕业生规模达到了史无前例的1158万人,同比增加82万人。年轻人面临的竞争更激烈,出路更窄,评价标准更量化。

在书的第五章《方向》中,郑雅君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来描述工作之于即将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名校的大学生日常接触最多的三个话语制造者——家庭、大学和市场——平行地生产出三种不同的意义阐释逻辑,为名校大学生看待工作的目的和意义提供了竞争性的图式资源……这些观念图式来源各异,对工作意义的定义千差万别,使大学生仿佛置身于一个多重意义框架的角力场。”

而如何看待工作的目的和意义,不仅关乎刚入职场的年轻人,其实也是许多已工作多年的公司人尚未厘清的命题。

Yi YiMagazine

Zh 郑雅君

Yi 在《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中,你从家庭、学校、市场三个维度,分析了名校学生眼中“工作的意义”是如何在各种关系中被建构出来的。能否围绕你当时的研究再展开讲讲?

Zh 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可供他们用来阐释工作意义的角度是多重的,至少可以有家庭、学校和市场这三种角度。而且这三种角度是并行的、相互竞争的。

“家庭”就是我们在家里经常会听到父母讲的那一套,包括父母在替你决策时看重的那一套,比如怎样才能选到一份收入高的,或者体面、地位高一点、稳定的体制内工作,然后尽量能把自己卖出更高的“价钱”,诸如此类非常实用的角度。但他们大多不管小孩自己喜欢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怎样才能把这个“交易”做得有性价比,能让孩子以一种比较便捷的方式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至于这份工作是不是有意义、是不是好玩,这些都不是他们关心的。

Yi 你怎么看待张雪峰的走红和他所受到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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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现为香港大学教育学院在读博士,著有《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

Zh 他的逻辑非常实际,代表着一种头脑冷静、深谙游戏规则的实用主义态度。很多父母其实和他想的是一样的,所以他受到网民欢迎。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可能家长,还有家长影响下的孩子都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从满足市场需求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他没什么值得苛责的。真正值得深思的可能是为什么社会上有这么多人信奉他这一套。张雪峰只不过是一个代表人物而已,但社会上相信这一套的大有人在。只要存在传说中的这样一套知识,能帮你了解游戏规则,帮你明智地选择一个更容易找工作的专业,为什么不听呢?在他们的观念当中,工作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而且根据我的小样本研究来看,这种工作观似乎也是大家掌握程度最高也最普遍的一种思路。

Yi “学校”和“市场”这两套话语,分别指的又是什么?

Zh “学校”指的就是学生在毕业典礼上经常听到的——工作怎么能只考虑养家糊口呢?你还得考虑为国家、为社会发挥价值。特别是当你念了好学校,总不能一天到晚只考虑你自己,等等。这是非常高意义感的一套话语。你可能只是一个拿3000元工资的基层公务员,但你觉得我是在服务国家社会,然后就觉得工作很有意 义。

“市场”这类话语目前好像表现出一点颓势,但是仍存在。这套话语关心的是自己,以及怎样可以在这样一个市场化的世界中过上想过的生活。有的人可能会去市场里找喜欢的工作,有的人则对此不抱希望,认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一份好干的或者有趣的工作。如果他是这样想的,那他的工作目标就变成了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赚到最多的钱,这样就可以提前退休,停止工作。这种意义的来源是自己规定的,来自于个人趣味。我说它有一些颓势,是因为大家在当前形势下都有点恐慌,没有安全感,对市场的信任度也进一步降低。

Yi B站上也有人发布类似的观点,比如大家会认为工作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工作挣的钱所产生的消费才有意义。你认为消费社会到底是如何塑造人们对工作的态度的?

Zh 消费社会缔造消费者,也塑造人对市场的依赖,有一天你会自觉地变成一个愿意去工作的人,甚至这个工作你可能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又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消费者,你的生活已经非常紧密地嵌套在这个消费社会的体系里,就像《工作、消费和新穷人》里讲的那样,你可能有贷款或账单需要不断去还,所以你根本停不下来,诸如此类。消费社会创造消费需求,也创造消费者的身份认同。

Yi 你在书里也写到一些年轻人毕业时选择当选调生,从而进入体制内,当时这种现象多 吗?

Zh 在当时的社会,选调生没有这么热门,现在肯定变多了。这还是因为大家开始慌了,对民营企业甚至外企总的来说就是信任度降低了,对体制内的信任度增加了。大家的路变窄了,所以就挤到一个赛道上去了。

Yi 很多人谈到自己的工作都会有一种意义匮乏感,或者觉得自己“被异化”“被工具化”,你如何理解这种现象?

Zh 在这样一个森严的科层制社会里,大家分工极细,导致每一个人都在干自己的那一点点事情,一个环节反复做。这样的工作的确很难产生意义感。

比如同样都是制造玩具,以前的生产方式可能是作坊式的,一个人要从头到尾做完,至少会经历比较完整的流程。现在分工越来越精细化,甚至很多工作都由机器做,人只需要照管机器,反复拧那一个螺丝,那他工作时的意义感当然会差很多。以前人们会觉得自己把一个东西从无变有,现在只会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在同一个地方拧螺丝。

所以,因为过于细分,可能导致大量的工作是低技能的,再怎么做技能也不会增长,那么人就会厌倦。

Yi 现在大家好像普遍容易感到一种无止无休的倦怠感。

Zh 就像刚才说的,我觉得这和工业社会的生产方式有关。但除了生产方式,现在这种无孔不入的评价体系也会吞噬“意义感”。

举个非常小的例子,假设你是一名餐厅服务员,会努力地为自己生产“意义感”,比如让你的服务给人带来价值和愉悦的就餐体验。但老板要求你给人带来的这种愉悦感必须经过量化,要落到实处,他会把服务员在大众点评网获得的点名好评和奖金挂钩。这时你就不会像以前一样,只是单纯地想着我怎样好好服务,而是会满脑子想着怎样才能获得点名好评,会去想一些招数来实现这个事情,你可能去“操纵”一些客人,让他们在你的引导下给出好评。做这些事时,你还可能会遇到很多不顺,比如说某个客人不愿意给好评,你的行为可能给他带来了很不愉悦的体验,甚至可能还会把你骂一顿。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错愕,我不是应该带来愉快的就餐体验吗?可为了拿到这份带来了愉快的就餐体验的证据,我反而给人家带来了不愉快的就餐体验。那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呢?这时你可能就会感觉,你的工作完全是荒谬的,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这个现象在各行各业普遍存在,不光是服务行业,在很多行业,一个员工的优秀程度必须经过量化。比如一个刚毕业的博士要去学界找工作,该怎么证明自己有多优秀呢?必须要说自己的论文发到了什么样的刊物上、发了几篇文章等。至于做的研究课题有多重要、到底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了什么价值,这在当下的评价体系里不重要。当评比无孔不入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会被这个评价体系所异化。

Yi 但一般人又很难跳出主流的评价框架?

Zh 对,特别是偏低层或者中低层的员工,完全是被评价的,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左右这个评价标准的制定。这些人真的会觉得非常无力。但到底要不要放下很多的自我,去实现一个大家眼中的理想目标,非要获得一份大家眼中的理想工作,我觉得个人还是可以有选择的自由,并不是没得选。

我打个比方,可能父母经常会告诉你找对象要找一个有钱的,或者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你按照这个标准选了对象,结婚了之后可能又抱怨他没有理想。那你就得问自己在结婚之前到底是不是根据有没有理想来择偶的,否则这种抱怨没有任何意义,别人在提建议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会这样看重一个人有没有理想。你既然知道自己非常看重这点,为什么要听别人的话,以门当户对为第一准绳?我觉得找工作也是这样,还是得搞懂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个关心的价值主轴,如果有,那跟着这个价值主轴去选就行了。你如果愿意把找工作往大众眼中的成功标准靠,当然也好。如果实在统一不了,那你还是得有个先后顺序,否则就会发生上述情况:大家都觉得你过上了美好的生活,但你冷暖自知。

Yi 很多人的问题可能在于想不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你是如何比较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Zh 我也是花了很多功夫琢磨的,因为这个问题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需要很多功夫的,要和自己探讨很多问题,才能澄清很多观念——你到底关心什么?你可以放下什么?假如真的要取舍的话,哪样东西是不能取舍的?这些问题是需要经过严肃论证 的。

我在书里也写过,现在的年轻人面对的话语体系非常多样。我把它称作“文化角力场”,其中包含了非常多的矛盾和张力。所有人跟你说的话都自成一套,你很难说他们没有道理。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已经不再有一个既定的传统,能把我们固定在某一套思维方式和文化中,我们有点类似于在很多的“文化部落”中流浪,那么你到底要听谁的?如果不经过严肃的自我论证,任凭大家怎么说就怎么做,你就会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哪个你都舍不得放手,最后就只能被卡在最中间,这个时候你的自我认同也会出问题,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Yi 如果当初没有成为一个学术研究者,你可能会做哪些职业?你怎么看待工作对你的意 义?

Zh 我个人认为工作的意义、人生的意义,都需要自己去建构。我们这一代人,包括下一代人,我们对于意义感的选项实在太多了,并且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是大家都认可的。更严峻的是,现在我们这个社会又没有留下很多让你去迷茫、犹豫和寻找的时间窗口。所以我认为,制造一些真正严肃的、和自己对话的机会,去建构出自己对于工作的意义感,去问问自己工作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对于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重要且紧迫的。我是一个对意义感有着高需求的工作者。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去解决或者回应一些我能关心的问题,至于到底是通过学术研究还是其他途径回应,我觉得都可以,总之要服务于这个问题以及它的解决方案。

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我的老本行,就是研究那些寄希望于教育改变命运的普通家庭出来的学生。在受教育的过程当中他会遇到很多文化挣扎,对于这些挣扎,我怎样才能更好地支持他们去应对。我不希望仅仅通过发表学术论文的方式回应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件事非常紧迫,不必非要等到转化成学术成果才做。

我最近筹划了一个微信公众号“馒头故事会”,它已于近期上线,我把它当成我工作的重要部分。它有点像一个非虚构的写作平台,年轻人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分享他的故事,让更多的同龄人看到,并给他带来很多情感的支持,也让他看到自己的处境,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在这些故事的基础上,我可能还会发布一些同行的研究,或者一些有助于年轻人理解自身的知识性内容,这样可以帮助他们弥合信息差,启发大家更好地思考自己的道路。

所以你问我对工作的态度,我觉得我是以我要解决的问题为主轴来思考工作的。你有关心的事情,就自然而然想要工作。至于这个工作有没有人雇我,是一份正式工作还是什么的,这个不要紧。

很多人都没搞清楚要解决的问题。但这个世界不会给你很多犹豫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人就会感到非常被动。我幸运的一点是有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上了超长时间的大学,所以我可以在充分的时间内思考这件事。很多人选择继续深造,可能也是为了让自己想清楚一点。但这也许也不是最好的办法,我觉得要想清楚一些事情,光想是没用的,你得做,而且你得真的有所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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