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度报道:14岁的孩子,从19楼跳下
作者:李鸿谷(文 / 李鸿谷)
14岁的学生周付字用最强烈的方式写完自己的仇恨与愤怒后,从19层高楼楼顶纵身一跃。
大约在5:30左右,周付字离开了学校。这时学校大多班级还没有放学,街上下班回家的人群倒是渐多。14岁的周付宇孤独地离开了同学,却也没有融入回家的人群,他决定选择死亡。
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周付宇是被班主任勒令“请家长”而离开学校的,但这天他的律师爸爸因为工作不在家,妈妈也要在更晚一些时候才会回家。要及时“请”到家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周付宇读书的宜昌市五中,到他最终选择坠楼的“燕子窝”,有好几条道路可以选择,其中一条路需要经过他的家门。周付宇究竟选择的哪一条路,是否经过自己的家门还有一丝犹豫与迟疑,现在已经无从查考。
接下来的事实是,周付宇小心绕开楼道上纵横交错的钢筋,登上了燕子窝那幢尚未竣工的19层高楼楼顶……
大约在6:40,在燕子窝附近开茶叶店的卢老板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人们发现已经身亡、侧卧于人行道上的周付宇。
周付宇离开学校时,身上除了一串钥匙别无他物。他的书包留在学校,他的自行车也留在学校。但他还是找到了铅笔与两张作业本纸,写下了他的遗书,写下了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动机与理由。
这份遗书这样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走了请不要悲伤,我是被周学林逼的,就因为小事把凳子踢了一下就要我请家长,我觉得不公平我要向上帝起诉,我做鬼也不饶过周学林。
再见了 儿子
98年3月23日 宇
一定要给我报负(复)周学林
是他害的我
公安人员鉴定认定:遗书“无明显伪装”,是周付宇本人所写。公安人员还在这幢大楼楼顶上找到另一张作业本纸与铅笔。
从离开学校到最终坠楼的一个多小时里,周付宇留给世人的近乎空白,没有人能够知晓他的所思所想。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亲手写下了他对他的班主任—周学林的仇恨与愤怒,在这封遗书里,周付宇用一个14岁孩子所可能的最强烈方式表达了他的仇恨与愤怒,然后,他怀揣遗书,从19层高楼纵身一跃。
这一天是1998年3月23日。
在一封有45名学生签名的控诉书上写道:“像周老师这样对待任何一个学生,也只能是以死来解脱!”
这一天是星期一,是宜昌市五中每两周一次的班主任例会。学校政教主任马森蕊总结说,学生有损坏公物现象,为这一结论作例证的是她点了初二(3)班的周付宇的名字。不过,马森蕊同时也说明周付宇认错态度好,并不是损坏公物现象的重点例子。
周付宇“损坏公物”只是在上周六补完课后踢倒了另外一个班级的凳子,正好被马森蕊主任撞见,周付宇不仅认错还老实地把凳子扶了起来。在马森蕊看来:“这个事已经解决了。”
例会结束后,初二(3)班的班主任周学林冲进教室“解决”此事。
他对周付宇大声问道:“你踢了凳子没有?”
周付宇低声回答:“没有。”
刚刚回答完毕,班主任周学林就一把抓住周付宇的衣领,把他甩到讲台上,又继续喝道:“到底踢了没有?”
使这原本很简单也很正常的教育活动升级,并引发后来的死亡事件,从过程来看,在于班主任周学林抓住学生的那“一把”。后来,初二(3)班的学生和校方在认定这“一把”是把周付字“甩”到讲台上,还是“拉”到讲台上有着不同的叙述。“甩”与“拉”,简单的两个动词是证明班主任有无过激行为的关键。如果不纠缠什么动词表述更恰当,仅仅来观察一下班主任周学林与学生周付宇在形体上的巨大不同,结论自然出现。身高仅1.45米的周付宇在班上属于最矮小的男学生,他甚至被班主任周学林不无污辱地称为“跳蚤”。当这个孩子被身高超过1. 70米的男老师一把抓住衣领,从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看来,矮小的周付宇会怎么上讲台的呢?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上一星期,为了处罚周付宇,班主任周学林把他的座位调到了教室讲台的左侧,与讲台平行放置(见图)。如此形成的局面就是,周付宇距黑板不到一米,而在他与黑板之间站着他必须仰视的讲课老师,其他的同学都在他的身后。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座位安排,构成了这对师生同样不可思议的关系象征。
被甩上讲台的周付宇依然回答说,“没有。”
班主任周学林不容置辩地说道:“去,把你的老子喊来!”
周付宇还是辩说家里没人。班主任周学林紧逼他:让他给父亲打Call机:周付宇不知道Call机号,这样周学林领矮小的周付宇出了教室。
事后班主任周学林解释说,他是带周付宇到办公室找Call机号,但他没有找到。这样他俩就分手了。在什么情况下这对师生分手的,目前唯一能说明实情的班主任周学林并不作过多说明。但是,既然周付宇家里没人,而他又不知道父亲的Call机号码,这个时候周付宇又如何能“请”来家长呢?这简单的因果关系显然被忽视了。
在周付宇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三天,班主任周学林与周付宇有过一次有关死亡的对话。这是一次关于学习雷锋日记的班会,周付字发言说:“我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做个优秀的中学生。”而另一位学生发言说:“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如鸿毛。”这时,班主任周学林对坐在最前排的周付宇说:“周付宇,我断定你的死比鸿毛还轻!你是周家的败类。”许多同学回忆说,他们不敢相信老师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3天后,矮小的周付宇真如“鸿毛”一样从19层楼上坠下。
在仅仅一个星期时间内,班主任周学林完成了这样几项“工作”:令人不可思议地调换了周付宇的座位,断定周付字“死比鸿毛还轻”,最后因为踢凳子勒令周付宇请家长—周付宇因此决定结束生命。
从后来众多同学的回忆来看,这并不是班主任周学林的全部,所以在有45名同学签名的控诉书上这样写道:“像周老师这样对待任何一个学生,也只能是以死来解脱!”这45名同学签名的控诉书为周付宇—一个没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唯有用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仇恨的孩子作了一个简约的注释。
班主任周学林最终决定不去看望失去独子的家长。他说,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向家长解释:他没有错
身着校服的周付宇坠楼后,马上有电话打到宜昌市五中,随后又有五中的同学跑回学校报告。校长龚永任带着班主任周学林坐出租车赶往出事地点。
班主任周学林回忆他听到这个消息与看到果真是自己的学生周付宇时,他的心情是“意外”与“悲痛”。
周付宇的妈妈稍后一些时间也赶到了出事地点,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时,不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再清醒过来发现已被人架着扶出了围观的人群。但她十分肯定地回忆说,她碰见了班主任周学林,还清楚地记得班主任周学林告诉她说:周付宇是5:30放的学,与同学一道回的家。
收到十几个传呼说“孩子出事,请速到云集路派出所”的周付字爸爸周远正,也在派出所门口碰见班主任周学林。周远正很客气地向班主任递上香烟,并为他点上火,说:“真是对不起,我孩子的事耽搁您这么晚。”周远正一直以为孩子是打架斗殴之类,否则怎么会要他到派出所呢?后来周远正发现事情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大的多,大到他完全不能承受的地步。
周远正赶到现场,揭开盖在孩子头上的蛇皮袋,发现果真是自己的儿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用双手捧地上的血,一边向周围围观的人群喊道:“赶快.送他去医院啊!”这时警察上前拉开他,说人已经死了,不要破坏现场。再后,周远正是怎样离开现场的,他的记忆变得模糊。
班主任周学林在派出所回答完询问,便回到学校宿舍,这时大约是晚上8点多钟。12点钟后,周学林决定上床休息。
在这晚差不多4个小时时间里,班主任周学林说他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地回忆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你想到~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死会与你有关呢?”
班主任周学林沉默,在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后,他肯定地回答说:“没有!”面对记者的反复追问,周学林在那4个小时里想过什么,仍然是一片空白。
班主任周学林说他先后两次向校方提出,到孩子的家里去看望一下孩子的父母,“只代表我自己去看望他们”,但最终他也没去。
周付宇在全家旅游后写道:“这一天,我们都非常高兴”
“为什么没去?”
我们的交谈过了很久才又回到这个话题,周学林解释说:“我想要有学校或教委的同志陪同而去,我怕家长在这种情况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你将会对孩子的家长说些什么呢?”
“我是想向孩子的家长表示我的慰问。同时,把我当初的一些想法与家长沟通,当天的情况,作为我而言,请家长,并没有错。”
周付字坠楼身亡的第二天,班主任周学林就没有再上课了。他在家里写了事发当天的有关情况说明,记者看到他在不足两页的稿纸上写下的经过与认识,与我们交谈时的态度差不多一样。事发至今,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班主任周学林概括自己的心情仍然是那两个词: “意外”和“悲痛”。这两个词背后应该具有的真正的心理与具体的行为,周学林没有提供答案。
宜昌市五中校长龚永任说:“令人奇怪的是:无论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不喜欢他(周学林).这就是问题。”
周学林1991年从宜昌师专毕业,分配到宜昌市五中任教。前年他第一次做班主任,带现在这一班级。有同学回忆,初二(3)班原先共有62名学生,但后来先后转学、借读与休学了12名学生。
有位学生的回忆解释了这些离开五中的学生的基本原因,“有时他还当着我的面说,你成绩不好,干脆早点出去混去,混晚了没有位置了。”
周付宇坠楼身亡后,先后一批一批同学找到周付宇的父亲周远正,递送他们或集体签名或个人所写的控诉信与有关情况反映,记者数了数,共21份,几乎涉
及班级所有的学生。
宜昌市五中校长龚永任说:“令人奇怪的是,无论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不喜欢他(周学林),这就是问题了。”
学校在后来有份对周学林任班主任期间品行的调查报告,调查报告里出具的事实相当令人震惊(有关同学在此均隐去其姓名):
有位同学上体育课临时在牛仔裤外套上校裤被周学林发现,勒令他一星期都这样穿着上课,无论天气有多热,并警告说他随时会检查:
有位同学上课往窗外望了一眼被周学林发现,随后也被调换了座位,强令他的座位面对窗户,不允许他看黑板:
在雪天里,周学林曾罚过全班学生在操场上站立近一个小时,让纷纷大雪落在学生的身上,个个都变成。白毛女”;还有学生则在冬天被勒令脱下外裤与鞋袜,在煤渣地上来回跑步,跑慢了就罚:
在自己的数学课上,周学林曾罚学生从三楼到一楼,又从一楼到三楼来回数次周付宇在全家旅游后写道:“这一天,我们都非常高兴”地跑,跑慢了也要罚:
在这人人自危的紧张氛围里,很显然,周付宇受到的折磨最多。他经常被班主任揪耳朵、敲后脑勺,有时还被班主任抓住头发原地打旋。初二上学期,周付宇上课晚来了一会,又敞着棉袄没扣,班主任就强令他脱下棉袄,扔进讲台柜子里,直到中午放学才允许穿上。
学校调查的这一系列事实,同样在同学们写给周付宇父亲周远正的材料里一条一条列举得清清楚楚。周付宇用死亡,为他和他的同学们表达了他们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一种强烈情绪:仇恨。
周付字的父亲周远正现在状态近乎崩溃,向一个一个陌生人叙说他的孩子的苦难与委屈。他坚持要求学校为周学林的做法,给家长们一个说法。这个要求没有达到,所以周付宇至今仍没有火化。
宜昌市五中在4月5日经过研究决定:给予周学林以开除留用的纪律处分并撤消其教师资格。学校把这一决定报请市教委批准。据称,市教委在4月18日开会决定同意学校的处理意见,但是至4月底五中的龚校长也没有见到市教委的处理文件。记者打电话向市教委书记张玉中询问此事(4月30日),张认为这份文件应该有,但他“确实没有看到”。
有推测认为,周学林能如此自行其事,是因为他有一位堂兄在宜昌市委工作。龚校长给记者确认,周学林确有一位堂兄在市委工作,当学校决定停止周学林上课时,他和副校长还专门找这位领导汇报过。不过,龚校长否认这位领导可能对此事有什么干预,他说,他们汇报时,这位领导说:这个事件很严重,学校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周学林说他在4月28日才知道学校对他的处理,但他显然不相信他可能有5年的时间不能做教师—如果取消教师资格,5年内将无任课可能,5年后如果通过教师资格考试,又有可能继续从事教师职业。
周学林对他仍会做教师不存疑义,他总结说:“通过这件事,提醒我以后工作要做得更细一些。” 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