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给你快感”

作者:舒可文

(文 / 舒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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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自从1993年你参加“后’89中国新艺术展”之后,每年都有作品参加国际性的展览,这次你将送到洛克菲勒基金会展出的作品好像与“后’89”的画有很大不同。

邱:说来话长。我也画过后现代那些画,画玩世的、画表现主义、抽象的,并且画这些画时,我都同样虔诚,没觉得自己扭曲,没有哪一种是我的本身,哪一种都不做作。

记:这好像与这些画的“个性”追求刚好相反。

邱:是的。在这种实践中我发现了一条相反的思路:人始终就有很多可能性,为什么把自己确定成一种形式?于是就开始做“反个性”的试。最直接的成果就是大玻璃画。

记:我知道,这些画在大块玻璃上的画在展厅里摆得像个迷魂阵,有波普的感觉。

邱:当时它们是被归为波普画里。其实我最关心的问题是随机的因素对人所看到的东西的影响。那时候我也很注重旁白,像高更那样的画后面的意义很多。我后来想,可以不要旁白,因为这不是绘画的方式,一切都用绘画元素本身来实现。现在,电影里也有这种方式,比如周星驰的电影,他要脱衣服,马上对着镜头伸出手挡住镜头说,哎,别看。这样就把摄像机的存在也揭示出来,观众不会进人幻觉,保持一种时刻可以从画面退出的状态。

记:这种自我否定的叙述方式在你的画里怎么体现?

邱:我就让它介于成形与不成形,存在与不存在之间。这些画由于背景和形象都是由同样的黑、白、灰这几种元素构成,所以看起来不能说哪个是背景哪个是主体。

记:这不是有点抽象画的味道吗?

邱:这好像很容易走向抽象画,但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做是要保持绘画性。它们不是抽象的图案,只是形象处在崩溃的边缘,画中形象可以消隐,同样又在凝聚之中。

记:现代艺术总是强调切入社会、切人现实,你的画有这种意思吗?

邱:开始画这种画时,有很多人觉得我无聊,我觉得我不无聊,因为我对现实的理解就是这样。我们一直在说“个性”,“个性”在现代艺术中也是个重要概念,一谈个性就会像萨特那样总是跟环境格格不入,环境总是给“我”各种压抑。所以人要张扬个性反抗环境,有的人则被压抑得变成了卡夫卡的大甲虫。总之,就像造型和背景的界线非常清晰。安分守己的人会把这界线当保护,不安分的人视其为枷锁。我没有这种冲动,因为我觉得界线没那么清晰。人以为自己很有个性,其实谁知道脑子里的东西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这样一想,人根本没有能力做出萨特那样的自由选择,根本不存在那个没有异化之前的主体。这样的话,各种异化就是人的各种可能,所以人可以选择被这个异化或被那个异化。就是要求成形。

记:是不是时代不同,现代大家都以一种要求成为某形而主动异化?

邱:其实不是时代不同,是思路不同。画这些画时,我大的感觉就是自我与他人的界限是消隐的。卡夫卡的甲虫,他好歹知道自己是甲虫,但是现在我觉得,人很难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或自己本来是谁。“我”只是个立足点,没有了“我”人没法生活,但这个词本身是个幻觉。不像“桌子”,就是指桌子,“我”并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是被填充的。所以我画这些画的画面很骚动,一会儿能看见一个形象,一会这形象又被眼睛丢了。同一条胳膊有的部位是肌肉,有的部位是骨骼,有的部位有衣服皱褶。而且看这些画要很近看,看这一部分时否定另一部分,有时又是看这部分时另一部分才呈现。没有中心。看这种画可能会有快感。

记:刚才你说,你之所以有这些想法不是因为时代不同,而是思路不同,是什么不同的思路?

邱:如果我们一直从个性去想,就会有萨特、卡夫卡,但是后来我发现“规则”在人性中是很重要的,我转向从规则的角度来看现实。一说规则就容易想到法律、道德。我们总能感觉到法律、道德等对人的束缚,其实如果你觉得它们实在讨厌,你可以践踏它,所谓知法犯法。但是人与环境的关系中,法律、道德不是起主要作用的东西,是另外一类,比如距离,距离是一种无形的规则,并且是难以抗拒的。

记:是什么距离?心理距离还是……

邱:关于身体、肉身的距离。你看,现在我们在谈论艺术,我们之间的距离是1.5米;如果距离是6米,我们就不好谈艺术,会说,今天雪下得真大,或者谈香港股市;如果距离在1米以内,可能我会骂谁谁谁是混蛋,别理他。谈话的内容由身体的距离规定,这才是不可违抗的规则。如果违抗了,不是有人来抓你,而是自己不舒服。我们是自愿地选择这样做。这样,人不可能犯规。如果对这种规则有自觉,觉得异化,那就是有病,就好像身体,肠胃正常时,我们不会感到它们的存在。只有在受伤时,不正常时才感到它在痛。

记:你说你是在意识到这种规则后才画这样的画的,怎么体现的?

邱:在画面上制造一种可能性,人可以变成任何形状,可以在任何一种地方,这是对人的一种解放。我这样画的时候有一种快感。

记:但是观看这些画似乎很费眼神。很难获得一个完整的画面、一种美感。

邱:我想,观看时如果有感觉也会是快感,不是美感。

对当代艺术的追踪,让我感到,我们在当代生活中的真正处境是一种没有边缘的处境,没有清晰的轮廓,一种隐身人的处境。在这种处境下,人与环境不再是萨物、卡夫卡式的那种关系,而是过分各谐。规则也不是压迫,而是不可意识的,不可体验的。当然也不会是完全吻合,有点暧昧,所以才进入一种可能性。我在画面上让观众在其中漫游,放弃过去那种线性观看。因为画面是发散的,我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画,一会画这儿一会画那儿,看它们也同时是可以一会看这儿,一会看那儿。

记:最后也很难获得一个完整形象?

邱:我也不是在画形象,是画一些因素,我也没想要各现自我,只是画一些处在不同组织方式中的因素。所以观看

方式也会改变。我们习惯的观看方式中,观看过程最后是被抹煞的,只求一个结果,画家作画时也是这样,所有的绘制过程都是为了一个成品。但是,我的画可以永远画下去,没有结尾。人每天的生活不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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