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克隆的读书笔记
作者:苗炜(文 / 苗炜)
我们终于摆脱了奴隶般地模仿自然的手段,进入人能制造人的时期
——引自《新奇的世界》
阿尔德斯·列奥纳德·赫胥黎(1894—1963)是著名生物学家亨利·赫胥黎的孙子,《新奇的世界》是他最出名的科幻小说,该作品与乔治·奥威尔的《1984》、扎米亚金的《我们》一起被称作“反面乌托邦三部曲”,我们的读书笔记就从这部小说开始。
该小说第一段落就提到了“伦敦孵化及条件规定中心”,尽管“克隆羊”由苏格兰科学家所创,但由伦敦控制也算得上赫胥黎的小说有先见之明。小说首先给出了科学进步的意义:“一个卵,一个胚胎,一个人,这是正常的发育过程……但卵能发芽,能繁殖,能分裂,最少8个,最多96个,每一瓣芽都能发育成一个组织完全的胚胎,每个胚胎都能发育成为一个体格正常的人。以前只能一个一个地生,现在一下能生96个。这是进步。”
“伦敦中心”正为产量赶不上新加坡而发愁,不过,他们的社会定向技术相当不错,生产流水线每小时前进33.3厘米,一天8米,267天瓜熟蒂落。在流水线的后半截,未来的化学工人的胚胎已接受耐铅、耐苛性钠的预防疫苗,飞机机械师的胚胎则放到一个特制容器中快速旋转。“伦敦中心”的管理者说,他们培养知识分子的办法很有意思,遗憾的是,小说在这里省略了具体的描写,给今天的知识分子们留下了一个悬念。
今天的知识分子们研究出的“克隆羊”无疑具备了这样的作用,利用“克隆”培养出一些带有人体基因的动物器官以供移植之需。“多利”羊的主人维尔穆特说,他们的目的是复制一些遗传特征完全相同的动物,以供医学研究之用。
而人们感到别扭的,不是以后谁会被换上一颗“猪心”,而是怕忽然冒出一批遗传特征完全相同的人来。本来,这项技术对农业、畜牧业、医学都有极重大的意义,但怎样去控制这门手艺却有了更重大的意义:这世上懂得哲学、伦理学、社会学的人好像比懂得科学的人要多一些。
《新奇的世界》里的人们这样说:“低消费的哲学和伦理学”,他们还这样回忆:以前有个基督教,所以女人们必须要怀胎生子,尽管生育是件麻烦的事;以前有一样东西叫作民主……
当然,这部小说也能为今天这番铺天盖地的争论提供一些东西,比如下面这段文字,它出于新世界中一位控制者的嘴:
“真理是一种威胁,科学则对公众具有危险性,它能造福于公众,同样也能作祟。……除了解决当务之急,我们极其周密地防范其他一切科学探索……有些人似乎认为可以让科学无限制地进行下去……”
我们容易认为,我们自己是自然界唯有的完全独特的生灵,可事情不是这样的
——引自《水母与蜗牛》
《水母与蜗牛》,这部1974年出版的科学随笔由美国生物学家刘易斯·托马斯撰写,29篇文字极其精彩,因此只能较多地摘录。
头一篇如此开头:“这年头,我们对于自我的自我意识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了”,刘易斯讲了某些生物的自我意识,这似乎减弱了人类的某种尊严感,但接下来又为今日的“克隆”提供了人们对之反感的依据,“唯一似乎完全没有隐私感的活个体,是那些被从母体分离出来,分放在培养皿里的有核细胞。”
来源不同的细胞也会融合,“新的杂种细胞起劲地分裂,繁衍出大量的子孙。赤裸裸的细胞缺乏自尊心,似乎一点儿自我感觉也没有。”
在刘易斯先生撰写这些文章时,美国人正为重组DNA技术争论不休,人们担心科学家会自作主张地制造杂种,比如将一种蛋白质跟大肠杆菌结合之类。刘易斯说:“这场争论听起来已经不像是关于技术安全的讨论,而渐渐像是别的什么,差不多像一场宗教的纷争了。”他提到了一个中心问题:科学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该知道的—是不知为妙的?科学和技术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正在使这个接近结束的世纪变得极为错误?
关于“克隆”问题可以从刘易斯的这本书中找到两个兴奋点,第一,他描述了“克隆人”的荒诞,认为借此来让一个天才“永生”是不可能的,“假如想瞎鼓捣混日子,那宁可鼓捣点儿别的,而不要去想方设法让事情千篇一律”。第二,他提出了处理此类敏感的科学问题的方法就是成立一个委员会来审批。这是一个科学家对社会学的调侃,在一篇演讲稿里,刘易斯假设了另个星球上的生命智慧,说那里有个委员会正在研究地球上致命的氧气,他说他对这个假设中唯一拿得准的东西就是那个委员会。
科学家总是以科学来提升人的尊严:“我们这样富有好奇心,洋溢着问号,天生具有可以提出清楚问题的才能,而让我们甘于跟其他物种平起平坐,不去对自然做些什么,甚至还试图捂住那些问题的盖子不放,这样在我看来更不自然,更冒犯自然。假装我们是另一种动物,假装不需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假装可以不进行探索、研究和试验而过下去,假装人的头脑可以干脆声称有些事情它不需要知道就能超越自己的无知,那才是更大的危险。”
精子是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想知道关于性的事》
那只由威尔士白种成年绵羊乳腺细胞和苏格兰黑绵羊的去核卵子细胞构成、生长、被移植、孕育而鼓捣出来的“多利”,给这个世界造成的慌乱其实来自于人对自身的不信任:我们要控制科学发展的方向,我们要保持这个世界的多样性,人类对科学预感到的危机,说来说去,这些题目要归结为人对人的控制。
这里有必要讲一个控制的故事,它来自于美国人伍迪·艾伦编导的喜剧《每个人都想知道关于性的事》,该电影分为几个小段落,头一段最精彩,标题为《精子是什么样子的?》
故事的开头是一男一女坐在汽车里,汽车停在一个停车场里。电影画面进入了男主角的大脑,那是个类似于卫星发射中心的地方,由许多人扮演成控制员,等级不一。
一个主任模样的人说,睁开眼睛,于是电影画面成为男主角的主观镜头:面前的女人正在跟他调情。
切回大脑控制中心,主任发布命令:准备接吻,嘴唇要湿润些。这一下画面极为奇特,那是人的口腔,好多工人正在那里泼水。主任再命令:准备勃起,这一下画面是一排工人像纤夫一样拉动绳索,绳索一头是个风车形状的东西,总之给人的感觉是树起了一杆大旗。正在这时,绳索崩裂。
切回大脑控制中心,主任问:怎么回事?有人报告:良心在起作用。主任命令把良心带上来,那是一个外表忠厚的演员,他说:怎么能在汽车后座上做爱呢?而且是停车场里!主任说:把良心扣留起来。接下去他再发布勃起的命令,纤夫又开始工作。
接下来是一个新场景,很像是一个空空的机舱,近百名演员身穿白衣、头戴白帽,他们是精子,伍迪·艾伦就扮演了其中的一个精子。精子们讨论:人是不是会对着一个塑料袋射精?大家这么冲出去有什么意义呢?
但他们还是冲出去了,大脑控制中心一片震动,以显现人的兴奋。这个段落的结尾是主任发布命令准备再来一次。
为什么笨拙地在第3段讲上一个电影故事呢?它与“克隆”毫无关系。
他的脑袋开始疼痛,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恐怖的场景:成千上万的麻雀在飞
——引自《隐秘的一半》
斯蒂芬·金,当今世界最了不起的一位恐怖小说作家,《隐秘的一半》并不是他最吓人的小说。其实故事说起来很简单,恐怖的是小说的气氛,而气氛很难转述。故事如下:一个作家,介于二流三流之间,著作不很畅销,于是他就开始用笔名写犯罪小说。写犯罪小说他用铅笔,写正经的作品是用打字机。接连几部作品使他获利甚丰,人们开始想了解作者本人,于是他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告诉大家:写犯罪小说的某某正是写严肃作品的某某。
高科技给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带来什么?
这位作家常会发作头疼病,他总能回忆起他很小的时候做过的一次手术,那是他的头部切除一个肿块。
作家向世人公布他同时撰写严肃作品和犯罪小说后,决心今后一门心思搞原来的创作,他准备放弃他的笔名,这时候,他的头疼病发作得更厉害了。他能听到自己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继续写你的犯罪小说。
作家用很大的毅力来抵制这声音,但他终于感到:他似乎有隐秘的一半灵魂。这一半灵魂是一个人,他强迫作家写下去,不管作家在干什么,想什么,他总能清楚地知道。小说在这里形成了最恐怖的气氛,当然,故事的结尾,作家杀掉了那个人。
那个人如何而来?斯蒂芬·金没有做任何解释,也许他只是作家的忠实读者,通过作品了解到作家隐秘的内心,但更可能是作家的一部分:他幼年切除掉的肿块中是否有个完整的胚胎?医生们把它培育成另一个人?
斯蒂芬·金描述了作家对胚胎时期的幻想性回忆:他在那时是不是吞下过另一个胚胎。
这部小说的恐怖在于引发读者对于生命和灵魂的不安定感。斯蒂芬·金逼迫读者陷入一个痛苦、可怕的冥想:我们心中潜藏的某种欲望是否也来自于灵魂中隐秘的一半。
我们目前对“克隆”的幻想大多是喜剧性的,包括“克隆”出爱因斯坦、希特勒,或是“克隆”后代血缘关系的混乱,即使是《迷失世界》、《异形复活》之类的电影,强调的也是感官刺激。
斯蒂芬·金的这部小说提供给我们另一个看待“克隆”的角度:如果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有良知的科学家,他掌握了“克隆”的方法,他是否能抵制某种隐秘的冲动?他是否会像那个作家一样,要抗拒“继续创作”的本能?他是否会要去消灭他那“隐秘的一半”?
我们还可以把整个人类想象成一个人的大脑,我们每个人都是脑细胞,这样的一个“人”又在怎样思想?那些支持“克隆人”的“脑细胞”会不会是“隐秘的一半”?总之,应当感谢“克隆”,它的出现忽然让这个世界多了些思想的味道。 作家科学刘易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