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明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沈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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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电影发明以后,电影里的人不仅开始说人话了,而且,同一部电影里也开始出现说着各色人话的各色人等。对白里之所以会蹦出几句外语,通常是为了渲染某种异国风情,一般也只是做个引子,点到为止。段子说,英语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当黑羊碰到白羊”,起首提示曰:“One day the black goat meet the white goat on a bridge……”

一中国小学生偷懒,灵机一动,挥笔写到:Then the black goat asked the white goat:“Can you speak Chinese?”The white goat answer:“Why not!”

接下来,羊儿们就全程以中文问答了……

电影里对外语的处理,基本都是这个路子。好莱坞电影里偶尔冒出几句西班牙语,都会打上英语字幕(每到这种时刻,台版HBO的中文字幕就会忠实地同步出现“西班牙语”四字),但毕竟也就只限Then the black goat asked the white goat,接下来,一概以英语对答如流。对中国电影观众来说,电影里的外语可以被分成两类,即外语原版和“译制腔外语”,后一种类别,即不管是“他好像说了世界革命万岁”(《列宁在1918》,俄语),“嘿,当兵的,你不守信用,你不等我了?”(《叶塞尼亚》,西班牙语),“一直向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追捕》,日语),除早期译制作品都有明显东北腔之外(主要都是电影里苏联人,也包括《牛虻》里的意大利愤青),在声调上一概都表现为一种让中国观众深信这就是从老外嘴里说出来的充满了外语情调的现代汉语。

此外,中国电影里还有一种更为复杂的外语,即日本鬼子说的话。抗日片里的鬼子,有时也讲日语,但一般只讲一两个短语,剩下的不是交给翻译官处理,就是改说中文,再佐以语气、表情、身体语言及剧情上下文,观众完全明白。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电影里的鬼子都爱讲一种“协和语”,即“满洲国”时代日本在东三省推行殖民教育时使用的一种以汉语为基础,混入日文词序的杂凑新语,是一种带有胁迫性的东北“洋泾浜”。在抗日片的影响下,“鬼子话”已成为现代汉语中的一种特殊的亚语言,王朔曾这样写道:“我们不知道这些电影有什么值得批判的内容,只是如饥似渴地吸收那里面的人物性格和只言片语,就像学习自己的神话传统和古老方言。那使我们看上去似乎变得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特文化的部落,从电影起源,长出自己的根。那几乎、差点发展为一门可用于交际流利表达思想的外语,你要不懂,就没法跟我们相处。当你站在一个高处,心情很好,打算抒抒情,你要说日语:兔子给给妈耶。还有一些日语、协和语:吃饭是‘米西米西’;征求别人意见是‘那你’;有人敲门是‘什么的干活’;给别人添恶心是‘卫生丸新交的给’。”

有一在北京出生长大的女老外向我夸口说,全世界老外里能把中文说得像她那么溜的,绝不超五人,一个有力证据,就是她会讲电影里的“鬼子话”,当时在广州某咖啡馆里她就大声来了一句“广州的花姑娘的大大的没有!”一时竟语惊四座。

新近的影视作品有一种风气,即凡有日本鬼子,凡开口说话的,必说日语。前不久的《亮剑》,众鬼子不仅个个讲日语,而且大段大段讲,放开了讲,既讨论战术,也谈论人生,感觉好像是在看汉语配音很不完整的盗版日剧。再看演员表,清一色同胞,据说除一位扮演日军军官的中国日语教师之外,剧中所有鬼子所说之日语台词,都是照着日语教师逐字逐句写下来的中文音标死记硬背,目的是追求戏的质感。尽管有批评说演员的日语台词不仅发音不准,有大量语法错误,敬语和自谦语乱用,而且还有鬼子在磕磕巴巴说台词时目光呆滞地盯着桌子或前方,一看就是在偷看提示版,然而演员们的敬业精神仍然令我大大地感动。越是感动,越是想当年,协和语在《地雷战》里的经典一幕至今音容宛在:一小股日军和伪军,被我胶东民兵以麻雀战骚扰得在野地里完全没了方向,一伪军官朝不同方向乱指:“太君,土八路的,这边!太君,土八路的,这边!”当时,举着望远镜的日军军官显然生气了,只见他粗暴地打断伪军官:

“什么的这边那边,土八路的,这边。你的,这个,我的,这个,明白?”

伪军官乃作醍醐灌顶状:“哦,明白!明白!”

就作战方针而言,伪军官是否真明白,观众可能是不太明白的,不过就纯粹的语言沟通来说,中、日间的对话基本明白无误。到了《亮剑》,在中文字幕和剧中翻译官的帮助下,鬼子们说的日语我也是听明白了,五十年来,剩下的惟一问题就是,电视剧里的日本鬼子何以坚持要全程说日语,我的还是大大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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