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语堂与《京华烟云》
作者:朱伟我开始接触林语堂始于他的《苏东坡传》,已经是30年前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张振玉先生的译文,也记不清是港台版还是内地出版物(那时无版权这一说),好像是与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在一起流行起来。在70年代书林一片萧瑟时,这是特别令人难忘的一本书。当时对苏东坡不可能有那么深体会,记忆深的是林先生对那种一生无羁绊,快哉忧患之中精神的神往。他笔下的苏东坡好像一生沉浸在酒与鼾声中,何时何处不为所累,少顷苏醒,便落笔如风雨。书中印象最深的细节是苏东坡43岁时入狱,晚上有人进牢房扔下一个小箱子倒地便睡,到天亮那人将他推醒说“恭喜,恭喜”。此为神宗派到狱中的太监,因见他坦然而鼻息雷鸣,皇帝才下结论“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
因为林先生的政治身份,80年代其著作进入内地的时间稍迟。他的散文我先读到《吾国吾民》,直到现在,我仍认为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书。在80年代,它对我构成一种体会中国文化内在逻辑的深刻启蒙,其精华尤其在对国人传统生存哲学“圆熟”一词的概括。中庸、无为无不为,这“圆熟”一词用得真好。我后来体会,方为矩,圆为规,天地万物本性融通,所以圆是本性与本性舒展交合、循环无穷中之丰满。用“圆熟”来概括,传统处世哲学就绝非消极。对艺术体会,书中记忆深的是,林先生说,只有懂得动物肢体动态韵律,才能懂得书法崩浪卷雪之美。后来也读到胡兰成对中国哲学与艺术的概括,其体察能力真是天上地下。此书中还有的深刻印象,则就是对女性的把玩,这是衡量文人质地少不得的一项标准。林先生从中国女人私处说起,称中国女人毛孔较欧洲女人为细,皮肤纹理因此柔美,肌肉软玉温香则是缠足培育结果。他引证的是广东农户“将雏鸡自幼禁闭于暗栏中,使一无盘旋之余地”,因此鸡肉肥嫩殊美。
再读他的《剪拂集》与《大荒集》,却没有那等被射进来阳光刺穿的感觉。《剪拂集》更多是跟在鲁迅身后情急慌忙中的自以为潇洒,但鲁迅的尖刻他其实并没有,那种自以为俏皮的文字就耐不住多少琢磨。《大荒集》许是他钻进传统文化沉波,被波光潋滟迷惑,再以西学之人本思想对照后茫无端绪。如何以袁中郎之性灵对卢梭性灵?连原来跟着鲁迅的俏皮也没有了。有了这种印象后,再读诸如《我怎样买牙刷》、《冬至之晨杀人记》、《从梁任公的腰说起》,只觉得是累赘的无聊的繁衍,当然这也是直到如今中国所谓思想随笔之传统罢。
读过唐先生的《林语堂论》,唐先生自能称为可以评论林先生的权威。他概括林先生,用了周作人“我们心头住着两个鬼,一是绅士鬼,二是流氓鬼”的比喻,认为林先生文字好在其“流氓”与“土匪”之气,以“绅士鬼”面目就可厌了。这是因唐先生喜欢那些活泼、耸人听闻地下结论的文字,而所谓“绅士鬼”的部分,不过是林先生想将西学精神引进中学语境,变成“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笔调”的一种困顿。转述鲁迅称林先生“尖头把戏”也是从这篇文章中读到,江浙人对“尖头把戏”的评介,首先是因为人的重心不足,唐先生总结,则用上海话音译“绅士”的读音是“尖头鳗”,这“尖头鳗”自有钻营之意。我们对林先生的看低大约都源于此。
我想,林先生的悲哀大约是,1923年他在德国拿了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从西学进中学委屈而不得伸展;而从赛珍珠约他写《吾国与吾民》,将中学推演进西学却如鱼得水。他的重要性其实只在满足西学中人对中学的猎奇。
林先生的尴尬还在于,他所留下著作中,小说篇幅占了大部,我们读到的这些小说全是张振玉先生所叙述;而且这些小说,在我看,故事与人物都不过是一种意念承载。比如《京华烟云》要表达“一切人生浮华皆如烟云”,“烟云过眼,去而不复念也”;《红牡丹》则要证明“缘障未开,业尘犹拥,漂沦欲海,颠坠邪山”,“孜孜搜讨而欲罢不能”。因故事是意念繁衍,人物也就随意生长,无血无肉,性格行为经不得仔细推敲。所以,《京华烟云》如说是《红楼梦》的坯子,也只能说“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类概念相似。其中虽也有家长里短、吟风弄月,但那种真正书香萦绕的气息是没有的。出身在泰山脚下的曼娘说出“桃红若云霞”,被赋予了林黛玉般桃腮病态的红玉给出对联“闲人观伶伶观人”,都显出其实很平庸的趣味。
我以为《京华烟云》与《红楼梦》的最大不同,《红楼梦》是将一个个活生生性情中人在性格冲突中互为损毁,人人相毁而成太虚空幻一场;它则是在道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概念下,将所有人都扁平而成皮影之戏。姚木兰父亲是其中布道者,以他说法,“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只有一件事是对的,那就是至道。但是却无人了解至道为何物。至道之为物也,无时不变,但又终归于原物而未曾有所改变”。从姚思安到姚木兰,40年历史,都为写这“至道”。所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在循环感悟中,做到“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但有意思的是,即使姚思安,在其中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洞道家,因为林先生本质上并不超凡脱俗,他真正喜欢的是木兰身上的妇德——大家闺秀,知书识礼,随遇而安,但又要有新女性追逐浪漫理想的时髦。她是“天足”,却要通过她自己去看缠足后的女性美。道家在林先生,只是一切都不必计较的轻松与机智,将它嫁接到妇德上,就变成“为妻者若没有一个妾,就犹如一个皇太子缺少一个觊觎王位的人在旁一样乏味”、“为人妻者没有妾,就如同花瓶儿里的花儿虽好,却没有绿叶扶持一样”。
我由此觉得,以道家为表,妇德为里,姚木兰与这部小说中的所有美女因此都只是林先生神交中所把玩的画上美人,认真不得。她们模糊在一切烟云中自我解释也还说得过去,要真在电视剧中变成性格人物,编剧就只能自作主张加油加醋。但像现在这样,让木兰磨炼于各种俗世人为冲突中忍辱负重,最终又让姚思安为保护民族精神悲壮大义凛然地去死,把玩没有了,冀望洒脱也没有了,为什么还叫《京华烟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