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板选手如何做建筑？

建筑师与奥运选手，这两种身份在Alexis Sablone身上是如此统一。

在十几岁的时候，Sablone因出镜了一条有影响力的滑板视频《PJ Ladd's Wonderful， Horri-ble， Life》声名鹊起，但她放弃了滑板赞助商建议的职业化道路，选择学习建筑。如今的Alexis Sablone不仅拥有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学士学位和麻省理工学院的建筑学硕士学位，也作为职业滑板运动员代表美国参加了2021年东京奥运会，名列第四，距离奖牌只有一步之遥。这一年也是滑板首次被纳入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去年春天，Sablone受聘于芝加哥大学格雷艺术与探究中心，与该中心的研究员共同教授一门名为“滑板诗学”（Skateboard Poetics），讲述滑板文化、表演和城市空间的交集的课程。

从一个滑板运动员的视角看建筑，首先要理解的，就是滑板与具体场所密不可分的关联性。

Sablone在今年于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的“周围的世界”（The WorldAround）论坛的主题演讲中，提到一个滑板运动员会如何与建筑产生连接。以纽约最高法院大楼（New YorkSupreme C ourt House）为例，过去30年内各路滑手录下的在这里上演的所有技巧，她称之为滑手版本的纽约最高法院大楼历史。“正如其他创作领域中，（前人创作的）艺术成品能被引用却不能被复制，滑板世界遵循同样的准则。”她解释道，“如果一个滑板运动员在某个建筑成功完成了某个技巧，其他人不会重复这个动作，他们会尝试上演新的技巧来与这幢建筑发生互动，或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城市里未经发掘的潜在场所。”

建筑理论家伊恩·博登（I a i nBorden）在2001年撰写了关于滑板与城市的著作《滑板、空间和城市》。他指出城市的恶性转变是所有城市空间都逐渐“商场化”的趋势，而绝大多数人群被期待（或准许）的行为方式，仅仅是行走，和用眼睛及钱包去了解周围的事物。喧闹、奔跑或一切颠覆城市基建规范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滑手们则不同，他们能用整个身体体验城市。博登的理论以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Lefebvre）的城市权和社会生产理论为基础，探讨了建筑设计、亚文化身份和城市体验等问题，展示了滑板运动如何触及青年文化历史、滑板公园的建筑设计、技术的发明、图形和产品设计以及当今城市的空间政治。

滑板运动为建筑师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研究案例，因为滑板空间一直被广泛、多样化且不断增长的社区创造性地使用和分享，并受到喜爱。多样化的用户群体——跨越技能水平、年龄、种族和性别的范畴——展示了公共游乐空间的潜力，不仅对滑板运动员如此，对其他城市居民更是如此。

对于滑板运动员而言，建筑不是普遍存在的容器，而是具体且独特的创作动力。他们称得上是除了建筑师和建筑爱好者之外最热爱建筑的一群人。但不同于前者对建造风格和建筑大师的熟悉，滑手们对建筑的热爱体现在总是在寻找可以滑滑板的地方和设施（他们称之为spots）——人行道的缝隙、陡坡上的消防栓，被醉汉或者汽车撞坏的杆子（pole jam），所有这些spots对于滑板群体都是充满了活力的挑战对象。

Sablone是坚定的街头滑手，“滑板很大程度上就是探索城市，寻找不一定适合滑板的东西。这是滑板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情绪和情感往往藏在了家中和无人知晓的角落，而对于滑手，城市和街道是他们挥洒情绪的主场。通过滑板运动，他们体验了从地板到瓷砖、从粗粝到平滑的微妙变化，马路上缝隙的宽窄，某个扶手或台阶的翘起幅度……正因如此，对于滑手们来说，所有的成功与失败、挫折与欣喜都与城市地形紧密相连，通过时间、热情和想象力，他们在城市的角落标记了自己的“所有权”。

滑手们与建筑紧密关联的基础，是无数次的体力和情绪挑战，是建立在千百次失败之上的肌肉记忆和空间节奏感。而旁观了极限飞跃的陌生人也会在瞬间肾上腺素飙升，喧闹城市的上空回响着吊桥效应般的团结和热血沸腾。

在所有的场地中，广场是最具开放性的公共空间，它因同时满足了非正式、随机性、偶发性等特质，毫不意外地被全球滑手选为最佳场地。这其中，费城的Love Park是1990年代末滑板文化最具影响力的舞台，不仅“生前”是所有滑板人熟知的圣地，甚至在2016年被拆除后，其砖块的存放地也被滑手费心找出来——仅仅为了能继续在Love Park的残块上滑行。

这种情感与建筑的连结是如此深刻，以至于瑞典的马尔默市与费城合作，收购了大量原始Love Park花岗岩。马尔默市将滑板文化纳入了城市发展规程，怀着对这段滑板历史的巨大敬意，重现为LOVE Malmö。

“在过去的10年间，我开始从批判性的角度来思考滑板。滑板从不是我选择学习建筑的原因，即便如此，当时的我也没有看到这两者的关联。”谈到建筑与滑板对自己职业生涯的影响时Sablone说。

多年的近距离观察，让Sablone意识到滑板空间呈现出的两极分化：一方面，为了更好的技巧训练和文化营造，滑板公园的数量不断增长，但概念僵化、封闭，且与街道割裂；另一方面，街头滑板仍然在数十年如一日地影响着建筑和空间，即使是对空间非专业的、刻意艺术化甚至反叛性的挪用，也是更受欢迎的一种使用城市的方式。

Sablone想找到弥合这两极的方法，将滑板运动通过更开放的空间设计，融入到更广义的城市生活中。建造艺术品装置和大型互动雕塑，是她为达到这一目的想到的设计介入方法。从街头滑手们主动寻找的城市地形入手，Sablone记录了斜面、弧面、杆子、斜台等滑板装置的特征和材质以及尺度，并据此设计出了一系列的滑板装置，放置到已有的城市空间之内。她的第一个建成项目“广场上的女士”（Lady on Square），与LOVE Malmö一样，位于瑞典马尔默，矗立在公共广场Värnhemstorget的中心。而马尔默这座城市，也通过在城市治理和滑板文化间建立起关联，提升了自己在全球城市中的身份识别度。

在“广场上的女士”项目中，Sablone受面部几何形状的启发，把公共雕塑与滑板空间组合到了一起，并在创作中添加了象征性的意象。2023年，在新泽西州蒙特克莱尔（Mountclair）的Candy Courts滑板公园项目里，她再次使用了雕塑。针对这个前网球场的改造，Sablone受邀创作了7件独特的可滑行雕塑，单体独立的设计让整个空间更为灵活，也赋予了各阶段水平的滑手更多的可能性。

此外，她在里斯本阿尔坎塔拉（Alcantara）的提案Passage of Purple以及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公园的滑板装置Sun Seed都在建造中。前者兼顾了里斯本的地域特色，用了从附近采石场运来17块泛着淡紫色光泽的LiozAbancaado大理石材料建造；后者以充满艺术性的红色泵道吸睛，为翻新后的滑板公园提供一个可滑行又可闲憩的双重性空间。

Sablone的这4个项目与博登观察到的滑板文化空间的趋势不谋而合。2019年，博登补充出版了《滑板与城市：完整的历史》作为后续，介绍了千禧年至今滑板文化的变化。博登发现，过去15年间，滑板公园呈现出一种复兴的趋势。不仅新建的公园呈现出形态和体量的多元性，1970年代的滑板公园也得到了重视，作为标志性建筑被列为二级保护建筑（比如东伦敦的Rom滑板场）。最重要的是，相关建筑正从“滑板公园”（Skate Park）向“可以滑滑板的空间”（Skatable Space）过渡，突破了原先两者之间的功能性区隔。

“这种融合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KickerClub创始人管牧列举了俄亥俄州的DC Shoes Skate Plaza、阿那亚常规滑板场外围加建的Grand Master等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项目，“滑板场是退而求其次，滑手还是向往街头。因为街头有变化，滑板场死板。”他总结道。

但博登对滑板文化逐渐权威化的进程持怀疑态度：无论是滑板公园作为文化遗产的身份正在逐渐得到认同，还是滑板被纳入奥运会项目，都是在将滑板作为一种运动类别来规范化管理和营造“身份”。

有了官方身份和具体规则的滑板“运动”与偶发灵感的街头滑板相比，前者是否会作为唯一的权威在今后成为主流？这是博登直觉认为不应有的未来方向。

即将开始的巴黎奥运会中，滑板场馆的设计遵循世界轮滑联合会（World Skate）的标准，且由传奇人物Stephane Larance担任滑板项目的体育经理一职，为项目的细节把关。和上一届东京奥运会一样，世界轮滑联合会的工作组负责场馆的设计和建造工作。对于建立新的运动规范，国际滑板协会滑板总监Luca Basilico尚有敬畏之心，“那些目前正在开发滑板公园的国家以及通过比赛和奥运会首次接触滑板运动的国家，肯定会把为奥运会建造的东西视为‘神圣的话语’。所以我们必须小心，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奥运会的进展会影响到全球儿童的滑板水平。正因如此，巴黎赛场上的街式滑板道的高度稍微降了一点。”

从建筑师的角度，Alexis Sablone在创作之余也意识到了某种价值和形态的悖论：如果发现和重新利用城市物体和地形是滑板运动的基本行为之一，一个为滑板运动设计的装置还能像一个偶然地形那样得到滑手的欣赏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