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奥运小镇的乡村慰藉

一名男子运动员半跪在草地上，一个贵族打扮的女子正往他头上细心地佩戴一顶橄榄叶编成的花冠。女子的身边站着一个威仪庄重的老人，很多穿戴整齐的人在不远处往这边看。这张泛黄的老照片摄于1887年，记录了世界上最早的现代体育运动会场景——温洛克奥林匹克竞赛。

照片里的老人名叫威廉·彭尼·布鲁克斯（William Penny Brookes），是住在英国西罗普郡马奇·温洛克（MuchWenlock）小镇的医生。两年后，一个27岁的英国年轻人从伦敦坐马车出发，在一座砖红色的宅邸前停了下来。就在这间普通的屋子里，他诞生了开创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想法。这个年轻人就是法国男爵皮埃尔·德·顾拜旦（Pierre de Coubertin），举世公认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创 者。

布鲁克斯先生小时候受父亲鼓励在欧洲游历学医，后回乡子承父业。大多数时间，他骑马出诊，到农场和村庄里为病人看病。这位受过良好训练的医生意识到，除了医疗，系统的体育竞技和教育可以帮助人们特别是贫苦的工人预防疾病，使人变得更加健康。1850年，他向政府提出申请举办温洛克奥林匹克竞赛。当年10月，第一届运动会在小镇的跑马场举行，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比赛。小镇万人空巷，在当时，为角逐一磅茶叶，很多老太太参加了赛跑，还有好玩的盲人推独轮车比赛，体育竞技的福祉开始惠及这个英国乡下小镇。远至利物浦和伦敦，很多人慕名前来参加运动会。

1860年代，利物浦田径俱乐部开始举办自己的奥林匹克节，布鲁克斯与利物浦田径俱乐部一起创建了全国奥林匹克协会，旨在鼓励英国各城市开展此类地方比赛。这些努力在很大程度上被英国体育界所忽视。布鲁克斯还与希腊政府和体育运动倡导者保持沟通，寻求在希腊政府的支持下在国际上复兴奥运会。

为纪念布鲁克斯先生，镇里专门划出了一条两公里长的奥林匹克大道，这条大道从广场出发，大致覆盖了小镇的所有景点和布鲁克斯先生生前留下的足迹。从高街（High Street）往地势低的位置看，整个小镇的样子看起来和照片里的很像。

我们沿着鲜花盛开、家族作坊林立的街道行进，黑白两色的半木结构建筑和石灰岩砌成的平房，与乔治亚风格的砖砌联排别墅和都铎王朝市政厅等木结构奇观相映成趣。市政厅曾是法庭所在地，其开放式底层空间原为黄油市场，现在仍设有鞭刑柱和供重罪犯使用的手铐。老布鲁克斯的房子还在，只是墙面经过了粉饰。对面就是圣三一教堂。这座教堂已有80 0年的历史，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教堂也取材于当地的采石场凿出来的白色石灰石。教堂里，许是刚做完弥撒的缘故，土豆、胡萝卜、番茄、柠檬——供桌上摆满了各种刚采摘的新鲜农产品。

温洛克拥有的丰富石灰石矿脉并不普通，它从属于闻名于世的温洛岭（Wenlock Edge），是英国最重要的地质遗迹之一。4亿年前，什罗普郡位于赤道以南，拥有加勒比海类型的环境。该地区的岩石中隐藏着许多化石，包括古老的海百合、珊瑚、皱纹虫和三叶虫。

19世纪早期的地质学家罗德里克·默奇森借助温洛岭的研究，找到了古生代早期的岩石排序，并最终形成了现代地质时间尺度——志留纪。志留一词取自威尔士东南部的古代志留族人，他们因为英勇抗击入侵的罗马人而被世人铭记。在摄影术刚问世不久的1860年，默奇森留下的一张重要的个人肖像里，他手中的拍摄道具，就是石灰岩里的海百合。

在科学进展狂飙的年代，默契森为温洛克乃至西罗普郡留下了一个厚重的文化符号。这个远古的地质学符号受到了全球范围内的诗人、画家、小说家和作曲家的热切关注和追捧。

“狂风不断地吹击偃蹇的幼树，它吹得这样猛，将没有多久延捱。”

英国古典诗人豪斯曼1896年出版的诗集《西罗普郡少年》里，收录了《关于温洛岭》这首名诗。在诗里，豪斯曼把暴风天气和罗马人占领这个地区时士兵们所经受的苦难联系在了一 起。

“‘温洛岭一带，草木深诉着悲苦’。熟悉的词语和韵律让我平静，占据了我的身心，渐渐地，我从平静之中能感觉到更多了。”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幸福过了头》里的短篇小说《温洛岭》，又是对豪斯曼的致敬。不仅篇名几乎一致，而且文内专门设置了一个题眼：一个“被迫”裸身的女孩在一个富有的老男人家里就餐，并朗读这篇名诗。

古典奥运会上，运动员是赤裸着身体上阵的，它成为一种展现希腊人体魄与气质的文化习俗。褪下衣裳的女孩闯入sugar daddy的豪宅，展开一场盛宴掩饰下的男女对垒。

“我突然觉得，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普维斯先生穿了衣服，但他是赤裸的。我们全都是忧伤的、赤裸裸的、矛盾重重的生物。羞耻感消隐，我一页页地翻书，读一首，再读一首，然后下一首，享受自己的声音。”

在门罗精心构筑的世界里，主人公并没有通过身体上的自信寻找尊严，而是通过文学获得了救赎。

当她接触到文学的空间，她开始放松下来。评论家麦吉尔认为文学是“认识地点的重要载体”。如果说文学可以成为发现新地方的手段，那么它也可以成为通往已经熟悉的地方的交通工具。因此，主人公逃进了一个可识别的世界。豪斯曼是一位英国乡村诗人。在《西罗普郡少年》里，有两首描绘温洛克的诗。通过朗读这些诗句，叙述者在一个令她感到舒适的熟悉地方——英国乡村栖身。

从这里，我们不难理解现代奥运会为何萌芽于英国乡下，因为这里才是英国人的灵魂所在。正如英国作家杰里米·帕克斯曼所言，“英国人坚持认为他们不属于实际居住的城市，而属于相对远离自己的乡村”。长居英国的林语堂更是一语道破天机：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乡村。

正如城市肇始于乡村，现代奥运会也发端于英国小镇。一百多年前，22岁的顾拜旦拜访隐居乡里的布鲁克斯老翁，倒也符合乡村文化和城市生活的关系，城市年轻人需要一个睿智的乡村老人指点迷津。

塞文河畔的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铁桥峡谷和建于1777年的全球第一座钢铁大桥，居然也是最先孕育于温洛克这个如今只有3万人口的乡村。该峡谷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被附近的古矿山和铁路线缠绕，它包含了18世纪促进这一工业地区快速发展的所有进步元素。在附近，建于1708年的“煤溪谷”（Coalbrookdale）高炉让人想起焦炭的发现。铁桥是世界上第一座用铁建造的桥梁，汇集了当时全球各地的能工巧匠，对技术和建筑领域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铁桥也是近年作品拍出天价的画家劳伦斯·斯蒂芬·洛瑞（L.S.Lowry）创作里的常客，洛瑞的维基百科词条中记录了他在“二战”期间曾经绘制过一幅名为“一点点温洛克”（A bit of Wenlock）的作品。我没有查到画作本身以及相关艺评，光从题目判断，联想到洛瑞一贯以来的工业风景和火柴人画风，或许可以揣测，在全世界遭受战火蹂躏的年代，温洛克的乡村在画家心中意味着什么。

从一家拥有近百年历史的玩具公司，也能窥见英国乡村文化的传承。英国Merrythought公司的汉娜小姐带我参观了她引以为傲的泰迪熊家族手工作坊。他们公司成立于1930年，家族手工制作的泰迪熊玩具有逾80年的历史，到她手上是第三代了。公司的名字Merrythought能给你带来好运，因为它起源于17世纪的古英语文字——胸叉骨，意指许愿骨（wish bone）。根据温洛克当地传说，人们享用完鸡肉后，会一起扯开鸡胸部人字形的叉骨，扯到比较长的骨头的人，他所许的愿望就会幸运实现。

温洛克为怀乡之人专门定制了一条游览路线。该路线最大一个亮点是参观布里斯特·希工业小镇，可以带领你和家人孩子一起穿越到维多利亚时代。在镇上，你可以用先令和便士购买当地特产；也会邂逅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主妇，她们在家里干着你只能在影视剧里看见的农活；满柜子的瓶瓶罐罐前，药剂店的小女孩会问你要点什么；你能看到报纸如何印制出来，蜡烛又是如何制作的。光荣革命之前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经济生活场景，都在你眼前重现了。

导游海伦告诉我，在英国，哪怕是城里人，大都希望自己居住在距离乡下30分钟车程的地方。在温洛克，人们不介意去当地的肉铺排延绵的长队，只为买到最称心的肉类。农场品市场里，大家都以能买到本地特产和地方小食为傲。好客的小酒馆里火苗噼里啪啦地跳跃着，客人们忠实地消费为数不多的几款纯正爱尔啤酒。

小广场上三三两两走过一些衣着优雅的女人，日暮了，她们从四周即将打烊的小店里慢悠悠踱步出来，互相告别，四散往家里走。无意中看到我这张东方的脸孔，一位老太太突然扬起头，看了看天，浓重的英伦腔里夹杂着不经意的幽默。

“哦，你今天怎么样啊？”

“下雨啊 ……”，我耸了耸肩。

“可是你需要它，不是么？”

没等我说完，她已经自问自答，消失在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