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润麒:走出历史的尘烟
作者:李菁(文 / 李菁)
( 溥仪好像也很喜欢小自己五六岁的润麒 )
跨进那沉重的大红门
迎亲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地来了,马上要做新娘的姐姐和母亲躲在屋里掉了眼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却在门外高兴地跳着拍手说:“哭啦!哭啦!”⋯⋯往事恍若昨昔,而无情的时光已将那个淘气的10岁少年,变成一位93岁的老人。
坐在朝阳区金台路一座普通民居里,郭布罗·润麒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悠然陷入回忆——没有痛苦,没有激动,只有历尽沧桑的超然和淡定。
那一年,只有17岁的姐姐婉容成了逊帝溥仪的妻子,也被历史定格为大清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后。润麒与同父异母的姐姐婉容来自郭布罗家族,属达斡尔族,其曾祖父郭布罗·长顺因守疆有功,被清朝册封。“我们家族从爷爷开始,一家三代都娶了爱新觉罗氏。但从当时双方的身份来讲,爱新觉罗是下嫁。”润麒说。
这是个典型的末代贵族之家:润麒的父亲是内务府大臣,母亲是军机大臣朗贝勒的女儿。儿时的润麒因为一场病久治不愈,母亲为他请来意大利、法国、德国的医生会诊;“小时候我想当工程师,外祖母买了很贵的砖在院里,让我在院子里的土山上练习盖万里长城”。
( 1924年,大文豪泰戈尔访华时留下的这张老照片,为这一次特殊的会面留下了见证,不过在大诗人以及徐志摩、林徽因旁边,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那个仍满脸稚气的润麒(右二) )
溥仪的大婚依然保持着皇族的气派与尊严。1922年12月1日,跟随着陪嫁队伍,小润麒好奇地走进了幽深的紫禁城。“我小时候特别淘气,最喜欢在养心殿的墙上跑。”“一听说上房,太监们马上恭顺地拿来裹脚布把我的裤腿缠上,把梯子架上。”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的腰上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个太监的腰上,他和系着绳子的太监分别站在房脊的两侧。就这样,年少的他在皇帝的寝宫养心殿上快乐地奔跑,“一个太妃一看见我在上面跑,吓得赶紧退回房里不敢看。”93岁的润麒回忆往事,开心地笑起来。
因为姐姐的这桩婚姻,润麒被母亲带去第一次见到溥仪。而溥仪好像也很喜欢小自己五六岁的润麒,每次去溥仪就会把他留在宫里玩一两个月,“那时,我白天在溥仪的养心殿玩,晚上回到婉容的储秀宫住。”后来母亲怕耽误小润麒学业,“溥仪打三次电话母亲才让我去一次”。“有一次溥仪想见我,赏了我四匹马,皇上赏马就得去谢恩呐,我一去谢又扣了我一个多月。”
( 韫颖和润麒 )
那时的溥仪给润麒的印象是宽容而随和,远非后来做了伪皇帝的猜忌和无常。小时候的润麒淘气得近乎“无法无天”,“我拿着皇帝‘永保天命’的印章,在皇宫的柱子上一会正、一会反地乱盖”,溥仪丝毫不以为意,后来其父亲载沣进得宫来,看到柱子上印倒的“永保天命”,皱着眉说:这一定是润麒干的。以至于后来溥仪的妹妹三格格、也是润麒青梅竹马的小伙伴要嫁给润麒时,母亲、婉容和溥仪都同意这桩婚事,惟独溥仪的父亲不同意,“因为我小时候淘气,他怕女儿嫁给我受气”。
电影《末代皇帝》里有一个情节,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把自行车带到了紫禁城,让溥仪和婉容充满好奇地骑上了这个象征西方工业文明的交通工具,润麒老人特地更正:“自行车是我带进宫里的。”润麒说,他母亲先有了一辆26型自行车,润麒学会了后,带到了宫里,一下子引起大家好奇,不光溥仪、婉容和太监们要学,甚至光绪的妃子、已67岁的端康太妃也嚷嚷着要学。于是故宫里出现这样的场景:穿着厚跟鞋的老太妃兴致勃勃地骑在专门为她定做的三个轱辘的自行车,后面跟着两个保护她的太监。“为了学车方便,把宫里很多门槛都锯掉了,”老人微笑着说:“我是罪魁祸首。”
( 在天津的溥仪与婉容、溥杰(右一)、润麒 )
无法抗拒的命运
辛亥革命虽废除了封建帝制,但溥仪及原皇室成员仍住在故宫后半部,一批清朝遗老旧臣,仍顶戴花翎身着黻服跪拜称臣。1924年4月,大文豪泰戈尔访华时,还专程去故宫拜访溥仪。“那天,我正在宫里玩,溥仪告诉我泰戈尔来了,说他是很有名的一位大诗人,叫我见了面之后不要瞎闹,那天我表现得还是很规矩的。”老人保留下来的一张黑白老照片为这一次特殊的会面留下了见证,不过在大诗人以及徐志摩、林徽因旁边,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那个仍满脸稚气的润麒。但7个月之后——1924年11月5日,正在天津外祖母家的润麒在“周围人都纷纷鼓掌”中,获知溥仪被冯玉祥部下鹿钟麟赶出故宫的消息。
“其实溥仪很早就预感到京城呆不住了,受庄士敦影响,他和溥杰一直想去英国留学。”润麒说,为了这个计划,溥仪还秘密安排溥杰从皇宫里带出很多字画到外边变卖,以筹集资金,但遭到遗老们的一片反对。留英国不成,1928年,溥杰偷偷逃出天津、想跟随张学良进奉天的讲武堂,结果在大连被抓回来。
1929年,润麒以溥仪三妹夫的身份,与溥杰一道去日本,按照自己的兴趣,润麒一直想学医,但他没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润麒与溥杰的日本之行被溥仪寄予“恢复大清王朝”的厚望,他兴奋地想象他们是“两个未来的武将”。在日本一家贵族学校,润麒、溥杰与泰国王室的年轻人,成了学校仅有的三名外国留学生。
1931年,溥仪在日本军警的秘密保护下出逃长春,建立了伪满洲国。暑假回到长春的润麒在这里迎娶了溥仪的妹妹爱新觉罗·韫颖。“我不同意结婚,在日本高中结婚的几乎没有,在学校生怕别人知道抬不起头来。”
被称为“三格格”的韫颖是溥仪众多妹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溥仪最喜欢的一个。婚后不久,韫颖也跟着润麒去了日本,她一定没有料到自己在闲暇时写给哥哥溥仪的信会在日后帮助其扭转命运的一个机缘。1954年,身为中央文史馆馆长的章士钊,在旧书摊上偶然发现一本名叫《满宫残照记》的书,一下子被书中收录的韫颖写给溥仪的信所吸引。欣赏之余又有好奇的章士钊托人找到当年的“三格格”,后将其情况汇报给毛泽东。1956年,在毛泽东特批下,韫颖与七叔载涛去抚顺战犯管理所见到了相隔11载的哥哥溥仪与丈夫润麒,这是后话。
1944年润麒从日本陆大毕业,在长春一个高等军事学校任战术教官,但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为溥仪那个“伟大的梦想”付出实际意义的努力,随着日本军事帝国的崩溃,他就和爱新觉罗家族一道,坠入历史的深渊。
1945年8月15日,溥仪与溥杰、润麒这些身边的亲信一道,“退守”到吉林通化大栗子沟,在那里获知日本投降的消息。3天后,溥仪颁布退位令,8月22日,溥杰和润麒被指定为第一批随溥仪潜往日本的8位成员之一,但在沈阳机场休息室等候换飞机的这群人,等来了一队队手持冲锋枪的苏联士兵。第二天便被苏联红军飞机载往赤塔,成为第一批伪满战犯。
从皇亲到公民
倏然间,已是60年过去。如今的润麒老人直言并不愿意谈过去的事,因为“不光彩”,“跟溥仪有什么光彩的?”
但对润麒来说,将溥仪从他心目中“大清皇帝”地位,还原到彼此平等的公民身份,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润麒本人也同样艰难地完成了由皇亲到公民的蜕变。
“起初我们待遇还不错”,润麒与溥仪、溥杰这些人最初被送到赤塔市郊外的一所疗养院,住宿是两人一间,房间里地毯沙发俱全,钢丝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每日三餐还有女服务员周到地服务,意外的是他竟与以“俘虏”身份被同样送至此地的父亲荣源在这里“不期而遇”。
情形很快急转直下。十个多月后,“来了一名军官,说奉斯大林之命拘捕你们”,坐了两天火车,溥仪一行又被转往伯力(哈巴罗夫斯克)。这一次,迎接他们的是上有岗哨、四周围着铁丝网的院子,上面挂着用很大的俄文字母写的木牌:“禁止越过,违者格杀勿论”。
那时的溥仪,无论在自己还是追随者心中,他仍然是“皇上”的尊贵之躯。溥仪后来在《我的前半生》回忆,“照样有人服侍”。家里人给我叠被、收拾屋子、端饭和洗衣服。那些追随者,“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叫我‘皇上’,便改称我为‘上边’”,每天早晨照例先向溥仪请安。有一次,润麒和溥杰在吃饭时给大家摆台子,也被溥仪制止,“我的家里人怎么可以去伺候别人”。
1948年,因为润麒、溥杰等身边的亲信被调往其他收容所,溥仪正陷于“谁给我端饭”这样的苦恼,润麒的父亲——溥仪的岳父荣源“自告奋勇”照料他的生活:“他不仅给我端饭,连洗衣服都愿替我代劳。”1952年,荣源患脑溢血死于哈尔滨的一家医院。
而此时的润麒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劳动生涯。伐木、运煤、装卸原木,每天劳动15〜16个小时,那时对人生最大的奢望竟是吃一顿饱饭。
1950年7月,中苏双方在中国边境的绥芬河车站举行了交接战俘的仪式,润麒又被送到辽宁省抚顺市的战犯管理所,作为“伪满战犯”,和被俘虏的国民党战犯一道接受思想改造。
像溥仪一样,抚顺战犯管理所的7年使润麒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改变。时至今日,润麒甚至带有几分愉快的心情回忆那段岁月。
比起溥仪、溥杰这两位“重要人物”,润麒的活动相对方便些。而生性活跃的他也很快成为改造队伍中的积极分子,美术、绘画、话剧,自编自演,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十分紧凑,冬天滑冰,夏天打球,上午学习,下午运动,润麒甚至形容那段时间为“铁窗乐土”。
“老润(润麒)扮的劳埃德像极了,他的鼻子本来就大,这个议会里所有的英国公民,只有他一个人最像英国人。他的表情也很出色,恼恨、忧惧、无可奈何而又外示矜持,活活是个失败的外交大臣。”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里高度评价了润麒在改造中出演话剧的“演技”。润麒还自己编写了一部表现蒙族人民新生活的话剧,他本人反串女主角、一个漂亮的蒙族妇女格娃。
1957年春节后的一天,润麒终于恢复了自由。“我不是‘特赦’,是‘免予起诉’。”润麒特地强调了数次。回到北京后,眼前的一切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小女儿也戴上了红领巾。他妻子爱新觉罗·韫颖已成了新社会的街道治保主任金蕊秀——当年,韫颖把随身携带的十几箱金银珠宝全部上交后,只带着三个孩子来到通化。为了糊口,这位昔日的“格格”一度靠在街上卖香烟、兼收一些穷户人家的破衣破鞋为生,直到1949年,又迁回北京。
重返回归社会的润麒在周恩来关照下,由工厂的学徒工进入北京编译社。韫颖与润麒,虽然与都是他们各自的兄、姐——溥仪与婉容一样属宫廷指定婚姻,却幸运地不像后者那样貌合神离,虽然他们的人生故事也被这对“名气”更大的夫妇所遮蔽,但两人在相濡以沫中建立的感情令人感动,“如果有来世,我还娶她”,老人边看着十几年前去世的夫人照片,边满是柔情地说。
这个家族的成员也各自经历了令人唏嘘感慨的人生。润麒回忆,他童年时经常欺负的一个表妹王敏彤,孤苦终生,却不肯将手中价值几十万的古董变卖。后来老人被送进养老院,吃、住都有人管了,最后却是因为吃饺子多了给撑死的。
1994年,83岁的润麒拿到了行医执照,终于按照自己多年的梦想开始了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姐姐婉容,老人也许就这样安心地消逝在历史的尘烟里。
润麒心目中的姐姐婉容是个善良而保有旧式美德的人,“她从来不许我为难太监,也从来不让我们有高人一等的感觉。”“好多年了,过去的事情也没多想,不严重的也就算了,但这些年来越来越过分。”老人少有地激动起来,“婉容不是个现代化的人,一些作品愣说她是跳舞、交际花一类的人。”让老人气愤的是,最近的一出电视剧里竟然有婉容设计欲谋害文绣的情节。为了证明姐姐不是他们所描绘的吸大烟甚至私通的婉容,90多岁的润麒不惜与登载这种文章的一家报社打起官司。
几十年了,润麒心里总抹不去那一幕:在大栗子沟,匆忙要与溥仪赶飞机逃走的润麒临行前与婉容告别,已经病得很重的婉容躺在床上。他看了姐姐一眼,说句:我要走了,便转了身去,见面短得几乎只有一秒,身后是婉容凄惨地喊着润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