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疫苗之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袁越）
( 罗伯特·F·肯尼迪 )
2005年7月20日，700对儿童自闭症患者的父母及其他们的支持者在华盛顿举行了名为“事实的力量”的游行集会，抗议美国政府继续在疫苗中加入硫柳汞（Thimerosal），他们认为硫柳汞就是导致自闭症（Autism）的罪魁祸首。
“2000年6月，一群顶尖的政府科学家和健康官员聚集在佐治亚州诺克罗斯市的一处对外隔绝的辛普森伍德会议中心⋯⋯这里三面都是密林，另一面是察塔胡奇河，绝对安全隐秘⋯⋯组织者对与会人员下了死命令，不许复印任何文件，不许带出去任何资料⋯⋯与会者讨论的中心议题是一种含汞的防腐剂（硫柳汞），以及它所造成的自闭症⋯⋯与会者没有讨论怎样向公众发出警报，或者去掉疫苗中的硫柳汞，而是花了两天的时间讨论怎样向公众隐瞒事实。”
这是今年6月底出版的《滚石》杂志上的一篇报道的开头，作者小罗伯特·F·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 Jr.）是著名的美国前总统约翰·肯尼迪的侄子，一名律师，同时也是热心的环保主义者。这篇名为《杀人的免疫》的文章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水，为沉寂了几年的疫苗之战掀起了又一个波澜。
这场发生在美国的疫苗之战起始于1997年。一名来自新泽西州的国会议员向美国食品和药品管理局（FDA）递交了一份修正案，要求FDA提供在美国出售的含汞食品药品清单，并提供汞的危险性调查报告。次年，FDA向各大制药厂发信，要求对方提供疫苗中硫柳汞的含量数据。1999年FDA发表了一份统计数据表明，美国儿童出生6个月后通过疫苗接种所吸收的汞总量就达到了187.5微克，超过了美国环保署（EPA）公布的最高限度（但低于其他两个相关机构制定的安全限额）。就在此时，美国民间开始盛传硫柳汞与自闭症有关，甚至认为硫柳汞就是儿童自闭症的主要原因。为了应付越来越多的质询，一大批美国生物学教授、医生，以及FDA和美国疾病防治中心（CDC）的科学家纷纷开始了各自的研究，但大多数研究报告并没有发现硫柳汞与自闭症之间的关联。不过，鉴于美国民间反对硫柳汞的呼声越来越高涨，FDA还是于1999年发表了一份声明，建议各大药厂逐步减少硫柳汞的使用。到目前为止，美国只有一部分流感疫苗中仍然含有硫柳汞，其余所有的疫苗均使用了替代品，这场疫苗之战似乎已经终止了。
《滚石》的这篇报道重新激起了人们的热情。
“很遗憾，我们目前并不确切地知道自闭症的起因，”CDC主席加伯丁博士在“7·20”游行的前一天发表的一份声明中说，“我们正在努力，但我们需要时间。”乔治·华盛顿大学的霍泰兹教授补充说:“我们的敌人是自闭症，不是疫苗。”这位微生物学博士自己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儿，但他坚信这绝不是疫苗引起的。
事实上，从CDC到FDA，从美国儿童医学会到世界卫生组织（WHO），几乎所有的正规科研机构都不止一次发表声明说:硫柳汞和自闭症没有关联。可是，对于那些自闭症儿童的父母来说，这些声明毫无用处。
CNN在最近发表的一篇综述中就承认，这场疫苗之战的双方因为利益冲突，可信度都有问题。支持疫苗的一方有很多人都来自生产疫苗的大公司，反对疫苗的一方也一直没能找到一个自闭症专家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却雇用了很多在律师事务所当顾问的人，这些人的工作就是帮助自闭症患者的父母起诉制药公司。
《三联生活周刊》记者找到了那份被肯尼迪炒得沸沸扬扬的《辛普森伍德秘密会议纪要》，发现这份长达286页的文件讲的全是极为“枯燥”的科学问题。参加会议的52名科学家始终在讨论维斯特里腾博士一篇论文，那篇研究报告探讨了硫柳汞与自闭症的关系，与会者每人都对这份研究报告进行了评分，认为硫柳汞和自闭症有关联的给6分，没有关联的给1分。大家的评分大都在1〜2分之间徘徊，最后的平均分数是1.8分。
即使自闭症与疫苗之间存在统计学上的关联，也不能证明硫柳汞是自闭症的原因，因为生物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证伪易，证真难”，必须搞清硫柳汞的作用机理才能证明它和自闭症真的有关系，但来自加拿大和丹麦的两组数据却几乎可以证伪:这两个国家早在十多年前就不再在疫苗中使用硫柳汞了，但两个国家的自闭症发病率并没有因此而下降。■
专访舒俭德博士
世界三大疫苗生产商（安万特巴斯德、葛兰素史克和凯荣）都有流感疫苗供应中国市场，其中凯荣是惟一一家公开声称其进口流感疫苗不含硫柳汞的。为此，《三联生活周刊》记者专门访问了凯荣公司北亚区总裁舒俭德博士。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硫柳汞怎么看？它有什么用处？
舒俭德:硫柳汞是一种可以抑制甚至杀灭细菌和真菌的化学物质，它含有汞离子，不过这是乙基汞，不是甲基汞。甲基汞已被证明有毒性，而乙基汞的危害比甲基汞要小，因此在很多药物和疫苗的制造工艺里面一直都常规使用硫柳汞。疫苗中的硫柳汞主要用在两个方面:首先，在生产的初始阶段加入硫柳汞。疫苗的生产过程很复杂，需要包括细胞培养和病毒接种在内的许多步骤，有细菌感染的机会，这时加入的硫柳汞我们叫它做“杀菌剂”。其次，在疫苗出厂前还要加入硫柳汞，我们叫它做“防腐剂”，因为在疫苗的运输和接种（尤其是多人份疫苗）过程中还可能受到细菌污染。我们国家生产的常规疫苗都加硫柳汞，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西方国家为什么在许多疫苗中都去掉了硫柳汞？
舒俭德:硫柳汞虽然是乙基汞，但毕竟是汞，有临床实验证实，汞离子对儿童的神经发育有潜在的危害，因此国际上有人提出了硫柳汞的危害问题。其实这已经不完全是学术问题了，而是一个国家管理思路的问题，即行政是否作为和如何作为。换句话说，是要等到问题全部暴露后采取行动，还是防患于未然，宁可错杀一千，不要漏网一个。这是根据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实际情况来定的，比如英国口蹄疫和香港的禽流感，杀掉了上百万的牛和鸡，就是这个道理。WHO和美国FDA对于硫柳汞的立场不完全相同。FDA说疫苗中的硫柳汞要去掉，而WHO没有大张旗鼓地说这件事，因为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常规疫苗都是含有硫柳汞的，不能因此而让老百姓产生恐惧心理而不接种疫苗，这样造成的伤害要远远大于硫柳汞“可能”产生的危险。
三联生活周刊:凯荣公司为什么进口不含硫柳汞的流感疫苗？
舒俭德:目前中国儿童接种的疫苗种类越来越多，这么多疫苗打进去，孩子体内的汞含量可能会超标。怎么办呢？计划免疫疫苗（俗称五苗七病）不能动，其他的疫苗逐步减少直至取消硫柳汞。我们公司前两年引进的就是不加防腐剂（硫柳汞）的流感疫苗，其中只含有痕量硫柳汞。现在我们生产的则是完全不含硫柳汞的流感疫苗，也就是连作为杀菌剂的硫柳汞都不加。不过我要再次强调一点，我们的口号是:有硫柳汞不违规（只要不超标），但没有硫柳汞更安全。
三联生活周刊:这样的疫苗在生产过程中有什么不同？
舒俭德:硫柳汞可不是随便一说不加就可以不加的，必须满足两项条件:第一，整个生产过程在一个密封环境下进行，保证没有污染。流感疫苗的生产周期是六个月，可以说是一个和时间赛跑的过程。一旦出现污染，立刻会造成疫苗供应紧张。第二，这一定是单人份的疫苗，每瓶疫苗只接种一人。不过，这样做的成本大大提高了，因此我们公司生产的疫苗去年在北京卖82块，比其他进口疫苗贵10块钱。■
硫柳汞的前世今生
1928年，12名刚刚注射了白喉疫苗的澳大利亚儿童突然发病死亡，死因是疫苗中的细菌污染。事件发生后，国际医疗组织决定在疫苗的生产和包装过程中必须添加特效杀菌剂。经多次实验，硫柳汞效果最好。从那时始，硫柳汞就作为广谱杀菌剂出现在化妆品、文身染料、隐形眼镜浸泡液和眼药水中。而疫苗更是离不开它，从疫苗生产制造到成品包装都必须添加微量硫柳汞。尤其是多人份的疫苗，因为开瓶后针头需要多次进入瓶子，因此硫柳汞更是不可缺少。
就这样，硫柳汞一直被使用了50多年，没人产生过怀疑，直到这次疫苗大战才终于让硫柳汞的名字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用语。美国政府科学家确实在辛普森伍德会议上表达过保密的愿望，但其原因在于有关硫柳汞的研究还很不充分，他们担心公众对统计学和药理学缺乏足够的了解，容易产生恐慌心理。
最早把疫苗和自闭症联系在一起的是英国肠胃病专家维克菲尔德。1998年他在英国著名的《柳叶刀》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声称MMR三联疫苗（麻疹、腮腺炎和风疹）会造成儿童自闭症。此文一出立刻引起了全球家长们的恐慌，MMR的免疫人数直线下降，并直接造成了当年传染病的重新流行。可是，后来的调查发现这项实验存在严重误差，维克菲尔德本人也因为接受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赞助”，其公证性受到了置疑。
MMR之后，又有人开始怀疑疫苗中的铝离子、甲醛和丙酮等化学物质可能导致自闭症，甚至疫苗本身都曾遭到过怀疑。很多专家都指出，自闭症的诊断大都发生在儿童0〜3岁这几年，而这一阶段也正是疫苗接种的高峰期，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怀疑疫苗是造成自闭症的主要原因。
汞在人们心目中一直形象不佳，老百姓从小就知道喝水银是一种自杀的手段，而日本曾经流传过的水俣病的元凶也是工业排放的汞离子。其实，已知肯定会造成危害的是“甲基汞”，而硫柳汞中所含的汞是“乙基汞”，其代谢和毒性都和甲基汞很不相同。不可思议的是，在硫柳汞使用了这么多年之后，仍然只有很少的几篇论文研究了乙基汞的代谢途径，一份2004年发表的综述文章只发现了12篇有关论文，数量少得可怜。因此，甚至WHO都不能为公众提供一个清晰而又准确的解答，难怪老百姓要怀疑硫柳汞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美国FDA和世界其他一些发达国家的政府部门决定逐步减少疫苗中的硫柳汞含量，直到完全去除硫柳汞。这样做不是认同硫柳汞有毒，而是一种保险措施，目的是为了在搞清硫柳汞是否有毒之前，让老百姓放心接种疫苗，因为不接种疫苗的损失才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