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印度,寻找郑和时代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 印度科钦岛海边成排的中国渔网 )
“嘎嘎,嘎嘎”,一阵吱嘎作响之后,在五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的操作下,一面3米见方的硕大的蓝色渔网被缓缓放入水中,渔网以四根长达3米以上的木棍绷紧,木棍的另一端收拢起来,固定在巨大的木架上,木架和木棍顶端通过长长的绳子连接,绳子的另一端从木架下垂落,用巨石绷紧,这绳索是用当地特产的椰子树的纤维编结而成,用力拉扯着绳索的汉子们喧哗着,似乎非常关心这一网的收获。
这是一幕与中国云南水乡完全相同的捕鱼场景,不过,它发生在印度南部卡拉拉邦的海港城市柯钦。
柯钦的当地人说,中国渔网是中国人带来的。岛上有一块介绍中国渔网来历的石碑,上面写着:“大约在公元1350年至1450年,中国人从科兰加诺尔迁居到科钦,并把这种中国渔网带到了这里……”在柯钦半岛上的印葡博物馆里,一块介绍科钦历史的展板上有这样一段话,“自1341年后,佩里亚河和帕姆巴河遭遇了可怕的洪水。两条河在入海处吞没大片平原,与岛屿形成了所谓的回水区。这带来了港口和科钦的发展。来自中东(邻近阿拉伯和波斯)、远东(中国)和其他地区的人们开始在这里安家落户”。在当地人眼中,中国人是一群奇怪的人,他们总是瞬忽而来,瞬忽而去,讲求礼貌却又不和当地人有过多的交往。印葡博物馆的馆长XAIVER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先生,坐在博物馆的台阶上,他一笔笔地写下了柯钦半岛上关于中国人的传说:很多很多年前,中国人驾驶着大船从海上来到柯钦,他们在这里建造佛寺、编织渔网。然后有一天,他们全部都乘船走了。据XAIVER说,一直到1961年中印战争爆发前,岛上还有一些中国人,甚至还有一家夫妇开了一家中国餐馆。
公元1350年至1450年,那正是郑和七次下西洋的时间。在那时,柯钦还不叫COCHIN,而叫COCHI。跟随在郑和身边的马欢,正是根据这个读音,将之记述为“柯枝”。在马欢眼中,柯枝是一个颇有异国风情的国度,这里的人“头缠黄白布,上不穿衣,下围拧丝手巾”。马欢所说的“拧丝手巾”,被当地人称呼为“奥都”。奥都是一块3米长1米多宽的布,当地男子将之像围浴巾一样围在腰间。然而马欢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因为再往北190多公里,就是“西洋大国”古里。
郑和时期的MALABAR海岸
( 古里的地理位置被郑和的随行马欢描述为“边海山远”。在当地人的记载里,600年前来这里的中国人是一些讲究礼貌,又不和当地人有过多交往的人 )
“古里,西洋之大国也”。《瀛涯胜览》“古里国”目一开篇,马欢就如此称呼古里。对如今的古里——印度南部城市卡利卡特(Calicut)似乎已经很难当得起这个称号了。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东亚人种模样的外来客能够轻易地引发当地人的好奇心。从机场到市内的路上,在路边玩耍的孩子围拢到我的出租车周围,拼命向车窗里张望,很多人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叫喊“Japan”,“Japan”。出租车司机告诉我,我是他从业10年来拉过的第一个中国人。
对中国人的好奇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曾是那个郑和七次下西洋时都曾长住过的古里。卡利卡特海滩上空荡荡地看不到几艘船,海滩边上供商人贸易用的简易房屋空无一人。不过或许是因为正值6月雨季,6月的卡利卡特,一天下5~10场雨是常有的事情,经常是一场大雨刚歇,另一场大雨又至。有时候甚至天上还有太阳,一场大雨就兜头浇下来,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雨却又收了。马欢在“柯枝”中所记载的“五六月日夜间下滂沱大雨,街市成河,人莫能行”的描述可谓准确。
在郑和的航海时代,古里能够成为贸易大国,并不是因为它“大”,很大程度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从卡利卡特到柯钦只有191公里,从柯钦再往北走314公里,就是印度著名的商业城市孟买。在印度航海史上,这一带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马拉巴海岸”(Malabar),沿着海岸线,很多最好的海滨宾馆都以“马拉巴”为自己命名。
卡利卡特当地学者、旅游顾问K.Mohan告诉记者,Malabar来自于印度南部的土著语言malayalam语言。印度是世界上语言最多的国家,仅仅注册在案的就有1000多种,印度的卢比上印有印度最通用的14种语言,malayalam语就是其中之一。《1421,中国发现世界》的作者孟席斯曾将之误认为中国草书。在他看来,这种语言在书写上有两个特征,其一,每个字母的笔画交叉起来如同扣在一起的公羊角;其二,许多个同心圆。Malabar在malayalam语中的意思是“群山环绕的海港”。这是一个形象的称呼,Malabar地区位于印度西海岸,西临阿拉伯海,东面则是被森林覆盖的高止山脉,这使得城市的地貌往往是西临大海,东有高山。这一点被马欢详细地记录了下来:柯枝国“东是大山,西临大海”;而古里国则“边海山远”。
郑和并非第一个到达马拉巴海岸的中国人,在郑和时期,马拉巴海岸和古里已经是世界海上贸易的重要中心。关于这一地带在地理上的战略意义,印度学者K.M.Pannikar在他的著作《印度与印度洋》中说的很清楚:“印度洋和太平洋、大西洋不同,它的特点不在于两边,而在于印度大陆的下方,它远远伸入大海一千来英里,直到它的尖端科摩林角。正是印度洋的地理位置使印度洋的性质起了变化。”这个尖角使马拉巴海岸拥有了格外特殊的地位,在马拉巴海岸周围:“西北角上有波斯湾,这个海湾以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谷和历史上有名的美索不达米亚为后方,在海洋航运史上起到了重要作用。阿拉伯海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大海之一,介于印度半岛和阿拉伯半岛之前,北部以荒凉的波斯海岸为界。由于季风的关系,3000年来一直是商业和交通的大道,印度人,阿拉伯人,腓尼基人,实际上所有的东方诸国都把它当作主要航区。”
从公元前1世纪起,航海者们就利用季风发现了这条绕过科摩林角通向东亚或者非洲的道路。法国学者让·皮埃尔·德里格在他的著作《丝绸之路,东方和西方的交流传奇》中指出,早在公元1世纪,已经有航海者来往于这条海路。1世纪末编写而成的《厄里特亚海航行记》中记载,有一个叫做Hippale的罗马人发现了一条从红海通向印度的路;而公元166年,有一个人通过这条路,来到中国,自称是罗马皇帝的使节。
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罗马皇帝的使节,非常难说,因为他带的礼物都是些象牙、犀牛角、龟甲等,更像是产自印度。或许他只是个印度商人,希望用这种方式来获取很多的利润。这并不古怪,在后来陆上丝绸之路开辟的岁月里,如何分辨土匪、贫民和真正的使节一直是让中国人头疼的事情。但是在郑和的时代,这一点并不成为问题,因为真正的海外国王派遣的使节,会跟着郑和的船回去。
Pannikar认为,在郑和到达印度的13世纪之前,印度人本身的航海水平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海洋的控制权掌握在西南角的潘利亚人和东南角的朱罗人手里。马拉巴海岸是潘利亚人的领土,他们在马拉巴海岸上建立了很多商业行会,由这些行会来制造航船、甚至建立海军。13世纪的印度文献《尤克提·卡尔巴·达鲁》记录了当时印度船舶的水平,这本书显示,当时的船不但有着详尽的制作方法,还分成许多类:航行内河的,航海的,运客的,载货的。被列举的海船有十种,最大的一种叫做维吉尼,有176腕尺长、20腕尺宽,17又8分之3腕尺高。(一腕尺等于18~22英寸),还有带有舱房的各种客船和专门用来作战的战船。根据《印度与印度洋》的叙述,15世纪,当达·迦马带着他的船队来到卡利卡特,试图霸占海洋控制权的时候,卡利卡特派出了一支由80艘坚固战船和1500人组成的战舰,达·迦马带着他的船队望风而逃。
与郑和的宝船一样,如今这种船舶在印度也难得一见。在马拉巴的港口,随处可见的依然是阿拉伯式的平底翘头小船。在卡利卡特的旅游图上标明,在旧港口有一个建造古船的工厂,可惜等记者赶到,工厂已经关了。不过莫汉告诉我,这不是因为记者到得迟,而是因为这个船厂只是一个仅仅在旺季面对游客的旅游资源,那条古船已经建造了5年,依然只有骨架,没有做好一个舢板。
扎莫林王和他的国际贸易
郑和到达古里和柯枝的时期,马拉巴海岸正处于扎莫林王的统治之下。扎莫林(ZAMORIN)同样来自于malayalam语,意思是统治大海和山川的人。扎莫林王朝是一个于13世纪建立的王朝。之前,在8世纪的Chera帝国时代,卡里卡特作为泰米尔地区的一部分被叫做Kallikkottai,已经是那时最繁盛的海港。在9世纪,卡里卡特成为第二Chera帝国的一部分。Chera王朝统治这一部分直到公元1122年,之后王国被分裂为许多叫做“NADU”的独立地带。在13世纪,这些独立地带被分别叫做Ernad和Polatthiri的国王统治。Ernad和Polatthiri争斗了48年之久。之后,Ernad赢得了胜利,在一个叫做Velapuram.的地方建立城堡,之后,Ernad的势力范围大大增强,他所管辖的地带被称为Swami Nambiyathiri Thirumulpad,欧洲人称他为“扎莫林”(Zamorin)。本地人称呼这个被城堡环绕的地带被称为Koyil(palace)Kotta(fort),演变为今天的名称Kozhikode。
在印度历史上,扎莫林王朝是一个充满故事的王朝。这个在中国文献中被以“古里国王可米的”或者“可米喜”含糊带过的形象,在卡拉拉邦,却有很多绘画和传说。在绘画中,扎莫林王气宇不凡:蓄着古代印度王公特有的羊角胡须,身穿丝绸长袍,双臂挂满金镯。传说他是一个热爱艺术的帝王,能自己写诗,自己谱曲,甚至对印度医药也有自己的独特研究。卡利卡特邦有一所在印度很著名的医学院,传说前身为第一任扎莫林王设立。
但扎莫林王的王位并不是那么稳固。不同于北部印度,南部印度在15世纪莫卧儿王朝之前一直处于大小王国林立的分裂状态。在新德里,尼赫鲁大学历史研究中心教授HIMANSHU PRABHA RAY女士介绍说,由于争战不断,印度南部历史就是一本糊涂账,没有详细的历史记载。目前大致可以推断的是,1405~1433,郑和到达印度的年代,印度北部正是“德里—苏丹”穆斯林政权时期;南部表面上由两个大政权控制:Vijayanagar和Muslim Bahmani。前者属于印度教,后者则是穆斯林政权,由于宗教问题,双方不停争斗。卡拉拉在印度有“神的国度”之称,是Vijayanagar和Muslim Bahmani都惦在心上的地方。
扎莫林王很清楚自己国家的优势所在,在公元13世纪,他宣布,古里是一个自由港,任何船只在驶往他国途中,都可以在此停泊,补充淡水和食物。1442年,卡利卡特本地诗人阿朴杜尔·拉沙克说,在卡利卡特,每一艘船,不论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驻进这个港口,就会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这一举措立即使卡利卡特成为当时国际第一大港,古里成为马拉巴海岸最富庶和兴盛的国家。胡椒和生姜成为古里主要的出口货物,在东方生活和游历了25年的意大利商人冒险家尼科罗达康提曾描述过600年前的卡利卡特是如何晒制干姜的程序:“姜是取自某种灌木的根部,他们将灰烬撒于其上,然后放在热带阳光下三天就会被晒干。”在今天的卡利卡特,这种方式依然在被大部分家庭使用。
在对外交往上,扎莫林王基本上采取的是一种谦恭谨慎的态度。对于带着大宝船远道而来的中国人,他积极地参加到“天朝纳贡”的体系中,《瀛涯胜览》中记载,古里王曾经朝贡给朝廷一条金丝宝带表示臣服:“金丝其细如发,结花缀八宝珍珠雅鹘石于其上。”而根据《罪惟录》传三十六《外国传,古里国》中记载:“二十一年,西洋十二国遣使千二百人贡方物,古里为最。”
显然中国人对这位君主也很满意,视该国为一具有高度组织的社会,以其文官体系运作成效显著,军队与水师训练精良,更有完善司法制度,给予极高的评价。随郑和出使古里国的成员之一费信在游记中对古里大加赞颂:“古里通西域,山青景色奇,路遗他不拾,家富自无欺。酋长施仁恕,人民重礼仪,将书夷俗事,风化得相宜。”而马欢也说“人甚诚信,济楚标致”。史书《罪惟录》记载,永乐五年,1407年,遣太监郑和赐王诰币银印,立石其国,题云:“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熙禳,大同风俗,刻石于兹,永乐万世。”
HIMANSHU PRABHA RAY女士认为,扎莫林王是一个很善于利用宗教来推行国际贸易的君主。在《瀛涯胜览》中,马欢详细地描述了扎莫林王的宗教活动:“王信佛教,敬象及牛。”盖佛殿以铜瓦,及以铜铸佛,掘井与佛像之旁边,每早王汲水浴佛礼拜。“然而在卡利卡特当地的地方志中,扎莫林王却是一个穆斯林。根据印度历史学家K.V.Krishna Iyer的推断,作为穆斯林,Zamorin给予了马拉巴海岸的阿拉伯人以特殊照顾,从而确保了自己在卡拉拉邦和马拉巴海岸上的优势地位,在1498年葡萄牙人到来之前,包括古里的主要竞争对手柯钦在内,所有卡拉拉邦的酋长都承认扎莫林才是这一地区的首领。
郑和时代的海港与宗教
距离卡利卡特16公里的KAPPAD海滩上,修建着许多墓地。这些墓地用青石砌成,有着奇怪的方尖墓碑和长长的圆穹形状的墓顶。墓地边的小屋子里,住着许多长发长须的苦修者,他们的形象如同巩珍在《西洋番国志》里描述的“道人”:“不经梳篦,以酥油等物将发搓成条缕”,“将牛粪烧成白灰,遍搽其体上下。”这些所谓的道人,其实是印度最常见的苦修行者,印度教徒相信,通过身体的苦修可以到达天堂,因此不沐浴、不穿衣。但这片墓地并不是印度教徒墓地,卡利卡特的地方志上记载,这片墓地建立于13世纪,是印度目前现存最早的穆斯林墓地。
穆斯林人是从亚丁湾乘船而来的。Pannikar在《印度与印度洋》中指出,在公元7世纪的时候,印度人就知道了在亚丁湾,有一群聚集的阿拉伯人,他们信奉一种叫做“安拉”的神。HIMANSHU PRABHA RAY女士认为,就像中国的高僧法显为了佛教在公元415年第一次实现了从古里乘船到马六甲再到中国一样,阿拉伯人在宣扬真主安拉的名义下从亚丁湾来到古里,北上到印度北部。公元1100年,穆斯林人的政权德里—苏丹统治了印北,在印南,也成立了不少小王国。《印度与印度洋》一书介绍说,阿拉伯人的到来几乎结束了13世纪印度人在印度洋上的控制权力。到了13世纪之后,而阿拉伯人的经济实力造成了一种有趣的现象,HIMANSHU PRABHA RAY介绍说,当时在印度南部,所有重要的经济交易全部掌握在阿拉伯人手中,因此一切重要交易都是在清真寺里进行的。
根据《明实录》记载,永乐四年(1406年)十二月起,至翌年四月止,郑和可能一直停留在古里贸易、买卖。按照当地风俗,他们做买卖有一个本身的惯例。马欢详细地记述了他们和当地人交易的全过程:一开始,郑和这边的一名宦官和印度那边的牙人(经纪人),会先为宝船船上的货物择定议价的日子。到了那天,古里国中主管宝船贸易的大头目及其他人,“先将带去锦绮等物,逐一议价”,议价完毕,“即与内官大人众手相击。”牙人当众说:“某月某日,于众手中拍一掌已定,或贵或贱,再不悔改!”接着,印度人那边贸易的商品,如宝石、珍珠、珊瑚及胡椒等,也循前述的方式进行议价。当中国人用算盘开始估价时,印度人则以两手、两脚并20指计算。然而,据马欢的叙述,他们计算的结果“毫厘无差,甚异于常”。买卖手续所需时间,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三个月。事后即照原定的价格交货,“毫厘无改”,而国王则对所有贸易的商品进行课税。
贸易正在进行时,中国人首次耳闻了一则稀奇的故事,这则故事涉及一个叫某些(Moses)的圣人和他的弟弟亚伦(Aaron)以及金牛,他们误以为此事发生在古里,而且将其与印度人尊敬圣牛联系在一起。这则郑和还有他的水手听到的故事,虽经改写,却仍然存有《旧约》的痕迹:
传云:昔有一圣人名某些,立教化,人人知其为真天,人皆钦从。以后圣人同往他所,令其弟名撒没黎掌管教人。其弟心起矫妄,铸一金犊,曰:“此是圣主,凡叩之则有灵验。”教人听命,崇敬其金牛。曰:“常粪金”,人得金,心爱而忘天道,皆以牛为真主。后某些圣人回还,见众人被弟撒没黎惑坏圣道,遂废其牛,而欲罪其弟。其弟骑一大象遁去。
显然,欧洲人信奉的基督教已经悄悄地来到了这个海边的小城。只不过,当时的郑和不可能知道,再过90年,一个信奉这个圣人的叫做达·迦马的葡萄牙人会驾着一艘比他的船小得多的帆船来到这里,彻底改写了印度和世界航海的历史。 郑和时代寻找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