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出窄门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法国作家纪德的小说,我最喜欢的是《田园交响曲》,而不是《窄门》。但从《窄门》到《田园交响曲》,正好经历了他对情感思考的一个重要阶段。
这两个中篇小说,叙述的都是关于爱、欲望与上帝的关系,《窄门》写成于1907年,出版于1909年;《田园交响曲》写成于1918年,出版于1919年。1907年纪德40岁,与他表姐玛德莱娜结婚已经12年,两人的情感早已酿成实际的悲剧,却一直被纪德残酷地遮蔽着。而1918年,纪德在经历一场宗教危机后,玛德莱娜烧毁了她珍藏的他童年以来所有给她的信,他们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纪德的许多作品都与他这位表姐有关。《窄门》里最令人难忘的是“我”所面对女主人公阿莉莎在绛紫色夕照里跪在床头的那个塑像,这场景曾多次出现在纪德作品里,是他对玛德莱娜那种天使般端庄的一种定位。这是他叙述1882年他15岁时留下的一个深刻记忆,他表姐长他3岁,她跪在那里是因为发现了母亲的外遇而痛苦。这情景后来成为纪德叙述中她恐惧爱情的一个象征,因为这象征,他维护了与她关系的道德。在此语境中,他在《窄门》中描写他当时一直站在她身边,从那一刻起决心卫护她不受恐惧侵扰,这是他爱情的基础。而我在读过他的两本传记、他的日记与他的传记《假如种子不死》之后,觉得这惊恐其实是纪德刻意赋予的,他需要这样一种也许是虚伪的爱情,他毁了这个女人。
纪德曾说他在1891年24岁认识王尔德之前一直是个清教徒,他说王尔德曾说不喜欢他的嘴唇,因为它太直,是没说过谎的嘴唇。在《假如种子不死》中,他说他当时凭着清教徒的教养,认为对肉体的权力是可怕的,女性身体则是一个令人堕落的黑洞。他在写于1890年记录他慌乱思绪的第一部作品《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中,这样表达他对埃马纽埃莱(玛德莱娜的化身)的爱情:“为了不影响她的纯洁,我将不会有任何抚摸,哪怕是纯洁的举动。以免她有更多的欲望,而我不能够满足她这些欲望。”“我对你没有情欲,你的肉体使我难堪,肉体占有会使我不寒而栗。”
在上世纪80年代我曾喜欢《窄门》远远超过《田园交响曲》,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广的,进去的人很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到的人很少”。而后来当我越深入了解纪德与玛德莱娜的经历,也就越觉得他对他表姐一生的虚伪与残酷,这虚伪与残酷又是他自己无法超脱的转移。
任何人当然都是欲望与对欲望憎恶、期望从欲望中升华的矛盾体,越被欲望纠缠深重的人就越向往那升华的高尚。纪德在他1893年的日记中说他23岁时还是个童男,而道德又极其堕落,神魂颠倒,“到处寻觅一点儿肉体,以便将我的嘴唇贴上去”。而在这一年他写成的小说《爱情的徒劳——论虚妄的情欲》中,男主人公又“害怕肉体上粘有擦伤的东西”。清教徒思想加上被这思想激起的无法控制的欲望,使他在纯洁的理念与最终总是屈服的魔鬼之间被撕裂成两半,这构成他的性畸形——不仅迷恋手淫而且迷恋同性肉体,因为这是虚伪抗拒异性肉体的惟一支柱。
纪德第一次隐秘的性经历就发生在1893年,这年4月他先在西班牙引诱过一个茨冈姑娘,因胆怯而错过,然后日记上满是要解渴的呼唤。这一年日记在10月10日后中断,10月18日他与朋友保罗一起去突尼斯,在苏塞的沙漠里第一次与一个男孩做爱,这经历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罗国林先生翻译的《假如种子不死》里没有,因为大多数版本中都删去了此段记载。纪德曾描写那男孩用匕首将他腰带绳结割断,然后“像一尊裸体的神一样站在那儿”。与这男孩之后,他有了第一次与一个16岁妓女的性经历,欲望也就开始彻底释放。有意思的是,一边是疯狂的刺激,另一边是对安宁的疯狂追求。1895年是纪德与玛德莱娜关系的转折点,这年5月纪德母亲去世,她死后17天,玛德莱娜接受了他的求婚。这之前,她一直拒绝他的求婚,她爱他,却本能地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纪德是这样看他们最终的结合——他说他感觉母亲微妙,几乎是神秘地融入了他的妻子。他们10月结婚,然后蜜月旅行,纪德后来在小说《背德者》中描写:“那里已经准备了两张床,”“我结了婚,但从未想过我的妻子除了同志还会是什么。”这样的婚姻中,纪德在玛德莱娜面前经常是阳痿病人,而“潜在功能由于未曾使用,重新获得了它们神秘的青春活力”,即使是新婚期间,他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感官刺激。
我以为,纪德是要通过《背德者》与《窄门》来解决他在思考与玛德莱娜关系中的心理重负。在他的生活中,玛德莱娜究竟是什么角色?是神圣的象征?因为在《假如种子不死》中,他曾自称“我对表姐的爱情是按神的范本进行的,因为实体的消失太容易了”。按这样的解释,《窄门》中阿莉莎越是相爱就越要舍弃就可以用崇高来解读,因为在宗教层面上,肉体是魔鬼创造或行动的舞台,舍弃了肉欲,爱就会变成像对圣母玛利亚那样的仰望,从不相交也就可以无限延长。纪德正是在此前提下,躲避了他需要玛德莱娜哪怕是表面正常婚姻的抚慰与他需求众多同志刺激之间的极端焦虑,他需要玛德莱娜也需要他的同志,为此他必须对玛德莱娜的行为做道德上的规定——让她凝固在纯净的美丽爱情中,断绝与他的俗世之欢。她是他情感的天使,他给她身上纯洁的部分,再从她身上获取纯洁抚慰他被颠簸的灵魂,说服他以身上“剩下的部分”去满足属于他自己淫乱的肉欲。
于是玛德莱娜的一生就成为一种摆设,她黑,并不漂亮,但纪德要将她描写成圣洁美貌。作为妻子的角色,玛德莱娜从1895年开始到1938年结束,与纪德在一起生活了43年。这43年中她一直在面对他在情感上对她的伤害,她说他像个罪犯或疯子,但她始终容忍了他的一切。她死于复活节的早晨,他不在她身边。我读传记,感人的是她与他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曾谈及可能降临的死亡。她说,如果我病了让你过来,你要来迟一些,我不要你经受属于我的痛苦。
纪德留下他最后面对她的文字是:“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不是她无法形容的温柔,而是她对我一生作出的严厉审判。”从这意义,她的一生也折磨了他的一生。■ 窄门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