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吃屁股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屁股通常只得一个,本体如此,语言的能指亦丰富不到哪里去,不过,一旦前置一“吃”字而做“吃屁股”时,含义立时激增了一倍。
“吃屁股”第一可以是威慑用语,也可以指一种家法或私刑,即“打屁股”,相当于“吃耳光”或上海话说的“吃生活”。区别在于,“吃屁股”说起来虽然通常都语带恐吓,但往往是恐吓与谐谑并下,谐谑的成分往往还高于前者;一旦付诸实施,就很难谐谑得起来了。贾宝玉被按在凳上连“吃”五十大板“屁股”的后果是:“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其次,“吃屁股”与暴力无涉,指的是一种口头享受,即把一个屁股吃到肚子里去。虽然猪、牛的所谓“臀尖肉”一直都未脱离“正常”的主流肉食,然而另类的鸡屁股却是“吃屁股”爱好者一致的首选,尽管猪、牛之屁股也是如假包换的屁股,但以滋味而论,鸡屁股才是一流的“美臀王”,论等级,差不多相当于明星里的乔治·克鲁尼,再不济,也是梁家辉的等级。故圈内向有“宁舍金山,不舍鸡尖”之说。然而“屁股”诚不雅,“鸡尖”更可怕,可喜的是,继“七里香”之后,上海的某些三黄鸡店已参照粤式的“凤爪”而不声不响地将此物命名为“凤尾”。
此种“尖端”食品,有白切的,有用萝卜炖的,但据闻上上之选还是烧烤。晚近从日本传入中国的,更有串烧一法,将一堆鸡屁股逐个像羊肉串那样串而烧之,好不好吃以及好不好看都不好说,但壮观是肯定的。
在中医尚未展开“吃屁股补屁股”的思考之前,吃屁股仍将被视为另类的饮食行为。其实,牛和猪的屁股也是我们的“正常”肉食。不过市场贩售之所谓“臀尖”,指的并非屁股之“高精尖”部位,通常是后腿或前腿靠近屁股之“城乡结合部”。正是这一细微的区别,决定了鸡屁股和猪牛之“臀尖”之截然不同的命运。也就是说,两者虽然在生理都是屁股无疑,一旦成为食物,结果是后者以局部的、抽象的屁股胜出而成为“正常”,前者则以整体的、具象的屁股沦为“不正常”。
当然,爱吃并会吃鸡屁股的人,吃起来也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口一个屁股,一个屁股接着一个屁股,必须先把埋藏在鸡屁股深处的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小心剥离,据说这粒东西乃鸡屁股所有骚味的“骚源”(这可能就是鸡的肛门与其上方突状物之间那个名叫“腔上囊”的腺体腔,医生说,在显微镜之下,囊内聚集了淋巴球细胞、噬细胞、细菌、病毒及各种有害物质),然后,只挑鸡屁股左右两侧的各一小块嫩肉食之一无论这两小块嫩肉是不是相当或类似于“括约肌”之类的东西,据信此乃一只鸡全身上下除了眼球之外第二处最柔弱的组织,除此之外,一个鸡屁股也是“竟无一点好处”。
至于不吃屁股的理由,郭富城在一个电视节目里已经做出有史以来最为直截了当的高度概括。去年年底,郭富城和李冰冰一道上陶晶莹的节目,玩猜拳,连输两把,被迫吃下鸡屁股三只,当时,城城眉头猛皱,一句大实话脱口而出:“我觉得把人家的屁股吃下去很怪,感觉屁股很不干净。”
其实,在爱吃屁股的人看来,吃屁股之暗爽,着实不足以与外人道也。贾宝玉“吃”了五十大板屁股之后,被一大群年龄辈份不一并一律哭哭啼啼的女人包围,心中的那番大畅,岂是凡夫俗子之辈所能体会“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处江湖之远,“吃屁股”是荣国府的家法;居庙堂之高,“吃屁股”便是皇帝的“国法”。据黄仁宇先生考证,万历皇帝当年请文臣们吃的屁股(廷杖),比贾政请宝玉吃的要排场多了:“很多人在受刑时被立毙杖下,幸而得存者也在臀部留下了永久性的伤痕。”有一次,因锦衣卫在午门外下手狠了些,“一人受刑痊愈之后,臀部变成了一边大一边小”。一个好端端的屁股被打成这这副模样,即使该倒楣蛋日后有机会冤案昭雪或戴罪立功,若依当今某些地方公务员入职条例的原则,很可能会因“不对称”而遭永不叙用。好在万历年间不讲这一套,非但如此,板子打得越紧,爱吃屁股人就越是兴奋,以致皇帝不得不怀疑这些文谏者其实“并非对他尽忠,而是出于自私自利,即所谓‘讪君卖直’”。
爽归爽,不过我发现爱吃屁股的人一般都很低调,他们通常不屑于和吃屁股的反对者理论计较,更没有像《红楼梦》里的茗烟那样一把揪住对手大喝一声:“我们吃屁股不吃屁股,横竖没吃你爹的屁股去罢了!”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是屁股一如既往地决定脑袋,还是脑袋终于反过来决定了一回屁股,算下来仍是一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