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完没了的末代沙皇
作者:鲁伊(文 / 鲁伊)
亚历克·奈特
无论声名武功从哪个方面看,罗曼诺夫王朝最后一个沙皇尼古拉二世都远远比不上他那些伟大的祖先一一如彼得大帝和叶卡特琳娜二世。但如果按照现代商业社会的价值判断,搞出个什么沙皇身价排行榜,亚历山德罗维奇倒很有可能高居榜首。别的不说,单是他在位时巧匠法贝热(Peter Carl Faberge)——亦舒念念不忘的“花百姿”——为他设计制造的那些把人类奇技淫巧发挥到极致的沙皇彩蛋,和他1918年那悲惨而神秘的死亡,就为全世界的商人、作家、摄影师、电影明星和科学家提供了数不胜数的工作机会。
上月中旬,遭遇财政危机的福布斯家族为了渡过难关,宣布委托索斯比在4月20日和21日于纽约拍卖家族收藏的9枚沙皇彩蛋,结果马上就被俄罗斯石油大亨维克托·维克斯伯格(Victor Vekselberg)提前秘密买下,成交价估计在9000万美元以上,成为今年交易数额最大的收藏品拍卖案之一。而这个月初,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的亚历克·奈特(Alec Knight)率领的研究小组对尼古拉二世家族遗骸DNA鉴定结果发出的质疑,又成了轰动一时的科学新闻。
尼古拉二世案卷
末代沙皇最后的日子是上个世纪最扑朔迷离的世纪悬案之一。1917年3月2日,在二月革命逼迫下退位后,尼古拉二世一家曾经希望前往英国避难,但却遭到当时英国国王乔治五世的拒绝。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便将他们安置在了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十月革命爆发后,布尔什维克军队逮捕了沙皇全家,将他们囚禁于叶卡捷琳堡(Ekaterinburg)。1918年7月中旬以后,再没有人见到过尼古拉二世一家。
根据后来白军政府派出的调查员索科洛夫(N.Sokolov)追查档案得到的结果,1918年7月16日晚上,尼古拉二世和他的妻子亚历山德拉皇后,以及他们的5个孩子阿历克谢(著名的患有血友病的皇太子)、奥尔加、塔蒂阿娜、玛丽亚和阿纳斯塔西娅(被冒充最多的公主,英格利·褒曼的电影《真假公主》就与她有关)被乌拉尔苏维埃执委会派出的布尔什维克行刑队枪杀在一间地下室中。与其一起被处死的,还有他们的家庭医生、3个仆人和阿纳斯塔西娅的宠物,一只英国玳瑁犬。被枪杀后,他们的尸体被大卸八块并放火焚烧,余下的骨殖也被浸入硫酸,彻底销毁。
关于索科罗夫的这个调查结果,一直以来存在着许多争议。流传最广的一种传说版本说,在火化尸体时发现少了两具,被怀疑是沙皇的某两个子女幸运逃过了子弹和刺刀。这就为以后的冒充沙皇王子公主事件开了头。其中最出名的冒充者,当然是化名安娜·安德逊(Anna Anderson)的女子。
1991年前苏联解体时,研究人员宣布在叶卡捷琳堡附近的一块墓地中挖掘出了9具尸骨。随后,俄罗斯和英国的遗传学家和法医对这些尸骨的DNA进行了检验。在1994年发表于《自然·遗传学》(Nature Genetics)上的论文中,莫斯科恩格哈特研究所的遗传学家帕维尔·伊万诺夫(Pavel Ivanov)和英国法医中心的彼得·吉尔(Peter Gill)指出,通过一系列DNA性别测试和对骨细胞核DNA 进行测序,其中的一些尸骨很可能属于沙皇、皇后和他们的3个女儿。
伊万诺夫和吉尔为了证实这一结论,又进行了粒体DNA检测。与细胞核中的DNA不同,线粒体中的DNA在骨头中保存得很好,而且发生突变的速度非常缓慢。对于相隔多代的DNA 比对分析来说,这是特别大的一个优点。但是,线粒体DNA也有一个毛病,就是它只通过母系遗传。
伊万诺夫和吉尔设法从英国的菲利普王子和两位现存的沙皇外婆的亲戚那里获得了供比对的血液样本。(菲利普王子是皇后亚历山德拉的侄孙)通过DNA比对,证明这些尸骨同他们存在亲属关系。
综合这些结果,研究人员得出结论:这9具尸体便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他的皇后亚历山德拉,他们的3个女儿和另外的4个人(可能是医生和3个仆人)。皇太子阿历克谢和一个女儿一可能是安娜斯塔西娅——的确不在其中,但是,检测结果却证实,著名的安娜·安德逊和沙皇家族一点关系都没有。真假公主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而随着1998年,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遗体被隆重安葬在圣彼得堡的彼得-保罗要塞教堂中,人们普遍认为,末代沙皇的死亡之谜终于画上了句号。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
<spanhelvetica neue',="" helvetica,="" arial,="" sans-serif;="" font-size:="" 14px;="" font-style:="" normal;="" font-variant:="" font-weight:="" letter-spacing:="" line-height:="" 21px;="" orphans:="" auto;="" text-align:="" start;="" text-indent:="" 0px;="" text-transform:="" none;="" white-space:="" widows:="" 1;="" word-spacing:="" -webkit-text-stroke-width:="" display:="" inline="" !important;="" float:=""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2004年2月4日,在纽约索斯比拍卖行展出福布斯家族收藏的法贝热设计制造的沙皇彩蛋
“漏洞百出的报告”
1991年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的亚历克·奈特此前的研究范围是爬行动物和早期人类历史。3年前,在萨克拉门多学习法律的达里尔·里特文(Daryl Litwin)在看过一本关于罗曼洛夫王朝末代沙皇的书后,发现其中有许多互相矛盾之处。他先找了斯坦福胡佛学院的一位俄罗斯历史专家讨论这些问题,后者认同了他关于吉尔报告可能存在问题需要重新检验的观点。之后,里特文就找到了奈特。
在看完了吉尔报告之后,作为生物学家和人类学家的奈特立刻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在各个层面上,这个报告都存在极其有悖常规的地方。”在接受本刊记者邮件采访时,奈特指出,“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案例,而原来的鉴定结果又有一些明显的互相矛盾之处。”出于这个原因,奈特和其他的一些研究人员开始了重新审查吉尔报告的工作。
奈特认为,第一个疑点是9具尸骨的发掘过程。“在叶卡捷琳堡附近,有许多没有标记的大片墓地,很浅地埋着俄罗斯内战期间的受害者的残骸。尼古拉二世一家的尸骨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奈特指出。然而,有证据显示,详细指明尼古拉二世一家墓地所在地和挖掘办法的“尤罗夫斯基笔记”其实是个伪造的西贝货。而在这个年代不明的墓地被正式“发现”以前,它实际上已经被多次打开过。
“吉尔报告里说,两个墓地的发现者是‘业余历史学家’,但实际上,其中至少有一个是苏联内务部的官员。他们在1979年就曾经打开过这块墓地,移出了一些头骨和骨骼,一年后又往里面加入了新的头骨和骨骼。还有证据显示,这块墓地在1946年就曾经被苏联的国家安全部门打开过。”奈特说。另外,传说中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杀害的地方——伊帕切夫别墅(Ipatiev house)也在1977年被夷为平地。但在1994年的吉尔报告中,所有的这些变动都没有被提到,而是代之以墓地首次开启于1991年及埋藏于其内的所有尸骨完整如初的陈述。
奈特指出的第二个疑点是这些尸骨在不同人手中的交接程序不明。在1992年的一次会议上,伊万诺夫才宣布,他将对这些遗骨进行DNA分析。但在1994年的吉尔报告中,根本没有提到这些遗骨都曾经由哪些人保存过。此外,伊万诺夫和吉尔也拒绝向其他科学家提供原始数据。“我们都知道,掌管和处理标本的人不当的处理程序很容易就会导致标本的污染。在整个的调查过程中,对样本的处理都粗暴的违反了考古学和法医学的规范。”
“吉尔报告的俄方作者伊万诺夫保管着所有的骨骼标本,参与了分析过程,代表‘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族成员调查和重葬问题研究俄罗斯政府委员会’对研究结果进行了解释和总结,然后又参与投票接受最终的报告。”这些多重身份足以让人对他的公正性产生怀疑。
正如其他研究人员先后指出的,该报告对DNA检测结果的数据分析是存在漏洞的,采用单块骨头而不是整个骨架作为分析单位在程序上值得讨论,对某些人的身份鉴定和不同骨骼的归属一直存在争论。更重要的是,在号称是属于尼古拉二世的头骨上,没有找到他在1891年访问日本时被刺留下的伤疤。
第三个疑点被奈特认为是吉尔报告的致命伤。在吉尔报告中,研究人员称他们从挖掘的尸骨中获取了一段包含有1223个碱基对的DNA序列。“用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来说,这个结果‘太完美了,以至于不可能是真的’(too good to be true),”奈特说。
我们知道,DNA是会降解的。这也就是说,细胞在凋亡后,原来的DNA 长链会断开,成为较短的片段。在过去的十年中,研究人员在降解DNA样本的分析领域取得了较大的进展,获得了许多新的知识。由此亦建立起了一个比较严格的评判标准。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评判在它建立之前发表的吉尔报告的话,吉尔报告的科学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从在一个浅表、潮湿的泥土墓穴中埋藏了70年之久、已经腐朽了的骨骼中提取的DNA一定已经降解得非常严重了。DNA片段即使没有完全被毁坏,也不可能长度超过250个碱基对。”奈特解释道。
按照现在的标准,吉尔报告中提到的通过多聚酶链反应(PCR)从9个不同的个体骨骼中提取长达1223个碱基对的DNA片段,一定会被认为是存在污染或结果无效的确实证据。而且,一般认为,对于长度超过250个碱基对的降解DNA 进行PCR,获得的结果会产生许多错误,而比较短的片段产生的结果要可信得多。2001年对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美国西部著名传奇人物杰西·詹姆斯(Jesse James)的DNA鉴定都证实了这一点。
“在所有这些DNA鉴定的案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尼古拉二世家族遗骨鉴定报告中提到的那么独特的DNA长链。我们有理由据此怀疑,这些假定属于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的标本被没有降解的、高分子质量的新鲜DNA污染过。”
指示真相的“手指”
奈特及其同事深知,仅仅指出原有报告的疑点并不足以推翻它。他们试图找出旁证来证明吉尔报告的不可信。在俄罗斯外国专家委员会的协助下,他们设法找到了女大公伊丽莎白·费奥多萝芙娜(Elisabeth Feodorovna)——皇后亚历山德拉的妹妹——遗下的一节指骨,从上面提取了部分样本,并先后进行了两次线粒体DNA分析。
在1918年对沙皇家族成员的大规模捕杀中,行刑队将女大公伊丽莎白丢到阿拉帕维斯克(Alapaevsk)附近的一个矿井里,并向其中投掷手榴弹。据当地居民传说,当时她并没有马上就死去。但出于对军队的恐惧,没有人敢去营救伊丽莎白。后来,白军政府调查员索科洛夫和伊丽莎白的忏悔神父找到并确认了她的尸体。根据索科洛夫的记录,在伊丽莎白的胸口,佩戴着“一个饰有宝石的救世主像”。这是尼古拉二世退位前对之祈祷的耶稣像,后来他把它送给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的尸体被清洗装殓后放入了一个木制的棺材。1918年10月18日,举行了一个有13名牧师和其他人参加的追思仪式。次日清晨,棺材被安放在圣三一教堂的地下室中。当红军再次开进阿拉帕斯维克地区时,这口棺材被运到了东西伯利亚,然后经由上海最终到达耶路撒冷。1920年1月15日,棺材到达了英国官员和希腊与俄罗斯神职人员的手中。次日,它被安放在圣玛丽亚抹大拉俄罗斯教堂的地窖中,并在那里度过了此后的62年。
1982年5月1日,在一个有东正教徒和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欧洲神职人员参加的仪式上,棺材被再次打开。参加这一仪式的安东尼·格拉比主教(Bishop Anthony Grabbe)从棺材里取出了一节伊丽莎白的手指,并带回纽约。奈特及其同事就是从这节手指上提取了所需的样本。
<spanhelvetica neue',="" helvetica,="" arial,="" sans-serif;="" font-size:="" 14px;="" font-style:="" normal;="" font-variant:="" font-weight:="" letter-spacing:="" line-height:="" 21px;="" orphans:="" auto;="" text-align:="" start;="" text-indent:="" 0px;="" text-transform:="" none;="" white-space:="" widows:="" 1;="" word-spacing:="" -webkit-text-stroke-width:="" display:="" inline="" !important;="" float:=""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1998年7月17日,尼克莱·罗曼洛夫参加在圣彼德堡举行的末代沙皇及其一家遗骨的安葬仪式。根据东正教的传统,这位罗曼洛夫家族现在的族长向尼古拉二世的墓中撒上最后一把象征灵魂的泥土
这节手指被格拉比主教保存在一个带有玻璃盖的木制圣骨匣中。研究人员戴着橡胶手套,使用新的无菌外科手术刀,从手指上切下了4小片干枯的肌肉和指骨标本,并连同手术刀片一起密封在没有DNA的微量离心管中。试管随即被密封。其中的两个试管被送往斯坦福大学开封检测,另外的两个则被送往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进行同样的测试。
在实验室里,当试管被开启后,研究人员向原试管中注入特定的溶液,使其在37摄氏度的环境中作用72个小时,然后提取出标本中的DNA,对其进行多聚酶链式反应(PCR)试验。
研究人员对伊丽莎白的线粒体DNA 的PCR产物进行了测序。结果显示,它的单模标本与吉尔报告中声称属于皇后亚历山德拉的线粒体DNA的PCR产物的单模标本完全不同。然而,从理论上讲,姐妹之间的线粒体DNA单模标本应该是一致的。
此外,即使是在这节一直被谨慎处理的手指上,研究人员也发现,至少有两个其他的人的DNA污染了原始的DNA。
论战再起
迄今为止,对“尼古拉二世家族遗骨”进行DNA鉴定的俄方研究人员依然拒绝对奈特的研究结果发表评论。但彼得·吉尔却在最新一期的《科学》杂志上表示,奈特的论文是“恶意的和政治性的”。卡耐基梅伦大学的维克托·维登(Victor Weedn)曾经在90年代中期确认过吉尔报告中部分结果的正确性。他认为,不可能当时所有的科学家都被这样轻易的欺骗,而从事该项研究的科学家都是诚实而值得信赖的。对于奈特指出的吉尔报告中DNA片段过长的问题,维登指出,在冰冻的环境中,DNA可以很好地保存,而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遗骨正是埋在永冻层中。
奈特对维登的观点并不以为然。“他这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因为他们知道,从这些破坏得非常厉害的骨骼中根本不可能得到那些结果。”奈特说。他指出,在与莫斯科处于同一纬度的叶卡捷琳堡附近,夏季七八月间,气温可以达到37摄氏度以上,而且他很怀疑在那里到底是否存在什么“永冻层”。
对于所谓“政治性”的指控,奈特的解释是:虽然由20名西方和俄罗斯学者组成,一直怀疑所谓“尼古拉二世遗骨”真实性的俄罗斯外国专家委员会的确为他赴纽约采集标本支付了旅行费用,但该委员会并没有介入试验。研究小组对伊丽莎白手指的DNA鉴定结果是完全中立的。
另外一些吉尔报告的支持者指出,如果“尼古拉二世遗骨”真的像奈特所说的那样被污染过的话,很难解释其DNA 会与菲利普王子和其他沙皇亲属相匹配的事实。美国陆海空三军DNA鉴定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汤姆·帕森斯(Tom Parsons)说,“这不可能是意外发生的。那么这里就暗示存在着某种异常的阴谋理论。”他所在的实验室确认了尼古拉二世的DNA的确与其兄弟的DNA存在亲属关系。
奈特回应道,他并没有指控参与研究的科学家们合谋歪曲事实。但他也指出,很可能会有其他的人出于自己的利益对这些遗骨早就动了手脚。
荷兰莱顿大学医学中心DNA研究实验室的彼得·德·尼吉夫(Peter de Knijiff)是奈特的支持者之一。一直以来,因为伊万诺夫拒绝公布对一块沾有尼古拉二世血迹的手帕的检验结果,尼吉夫便认为其中必有文章。1891年在日本遇刺时,尼古拉二世曾经用这块手帕包扎头上的伤口。尼吉夫认为,这块沾有尼古拉二世鲜血的手帕很可能提供这位末代沙皇确实的DNA信息。但伊万诺夫却一直声称,这块手帕上的DNA已经降解了,因此无法对其进行分析。许多其他的科学家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在科学家们为这些技术上的细节吵成一团时,许多历史学家倒轻松地看起了热闹。正如哈佛大学的俄罗斯历史学家唐纳德·奥斯特洛斯基(Donald Ostrowski)所指出的,他从来就没打算把伊万诺夫和吉尔的报告作为历史证据,而他也不反对对那些遗骨重新进行一次DNA分析。虽然是否会举行第二次末代沙皇DNA鉴定还属未知,可以想见的是,如果答案为是的话,“发现频道”倒一定会是最积极的赞助者之一: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末代沙皇”的续集一拍再拍了。 没完没了末代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