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想工作:十五秒搞定普鲁斯特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不管是三卷本还是七卷本,《追忆逝水年华》的通读者并不多见,至少在我个人的朋友圈子里。它长到就连盗书贼也嫌,记得听当年一在上海南京路新华书店上班的朋友说,整套书里惟《女囚》一册失窃率最高。我认为,《追忆逝水年华》如果分拆单卖,实销率估计亦复如是。
无论如何,知道这本书的人肯定比读过这本书的人多,读过这本书的肯定比读完这本书的人多——造成以上审美疲劳的诱因,都是因为长,太长,就像广东人讲的那样,像一匹布那么长。诚然,年华若不似长流水,追忆又从何谈起?但是对于广大读者而言,七卷雄文又使生命在时间单位上显得过于短暂,情况正如普鲁斯特的弟弟罗伯特所言:“要想读《追忆似水年华》,先得大病一场,或是把腿摔折,要不哪来那么多时间?”
事实上,此书的直译名应为《追忆失去的时间》,而我们对于“长”的恐惧往往并不在于整体的长,那只是恐惧的一个意译,直译的恐惧,乃在于局部的长。日前和著名高产作家叶永烈在电视上聊天,才知道其著作总字数已达2000万字。有人戏言,要是跟谁过不去,就罚他把《叶永烈文集》抄写一遍。以每天抄5000字计,2000万字得抄上整整11年,年中无休。依我看,别说抄了,就是重读一遍也够丫受的。很显然,就我们一生的读书时间而言,普鲁斯特码字并不嫌多,《追忆逝水年华》亦不算长,阅读上的障碍主要由“局部之长”所致。英国作家艾伦·狄波顿接着罗伯特的下茬说道:“但是诊出肺结核或断腿打了石膏躺在床上,得了闲功夫的人又须迎接新的挑战,那就是普鲁斯特式的冗长句子,它们盘曲缠绕,如同长蛇。最长的句子出在第五册,要是以标准印刷字体排成一列,差不多要有4米长,足可围着酒瓶底部绕上17圈。”
感谢艾伦·狄波顿(Alain de Botton),他在1997年将《追忆逝水年华》成功“蒸馏”(厄普代克语)为一本小册子:《拥抱似水年华——普鲁斯特的生活艺术》。严格地说,不能称之为《追忆逝水年华》的缩写本或精华本,称“导读”也谈不上,根据本书的内容,又为了跟“逝水年华”搭上调,姑且以《追忆逝水年华》“鸡汤版”视之可也。对于这部问世于20世纪初期的小说而言,作为非小说的《拥抱逝水年华》在规模和长度上的所做的功夫,大致相当于把《宾虚》改编成一则MTV或者一段Flash。更为赏心悦目的是,除直接援引普鲁斯特原文之外,狄波顿的句子都不长,非但不长,而且明白易懂,用《时代周刊》的评论来说,这位英国作家的文风“好像法国哲学家笛卡儿为女性杂志《柯梦波丹》所写的作品”。相形之下,普鲁斯特的文风应该会比较像《柯梦波丹》的编辑写给笛卡儿的约稿信了。
虽说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把短话说成长话或者把长话说成短话,更是同一门了不起的技艺。就前者来说,我十分认同普鲁斯特:“人类的经验是多么微妙脆弱,经不起半点删削压缩,这样的经验原本可以成为明确的路标,引导我们走出迷途,而人们却是那样漫不经心,随手即将其弃置一旁。事实上,许多文学作品和戏剧就其题材而言,与早报上的花边新闻大同小异,若是取了花边新闻的形式,最初又是在餐桌边读到,我们会毫无反应,而这些作品恰恰早已被证明是根本无法删削压缩的。”就后者而言,我又高度赞赏狄波顿:“看来简洁的叙述也并非一无是处。我们‘感到不安’,我们‘想家’,我们‘迁入新居’,我们‘面对死亡’,或是‘害怕撒手’——就这么直截了当。如此这般,倒可直奔主题,远兜远转,大费周折,似乎显得多余。”
“感到不安”以及“想家”之类,皆疑似《追忆逝水年华》各分册的主题。据狄波顿介绍,英国有名为“全英普鲁斯特梗概大赛”的电视节目,在南部的一处海滨度假胜地举办,大赛要求参赛者在15秒钟以内概述7巨册《追忆似水年华》,并身着泳装和礼服上场交卷。狄波顿本人建议的标准答案,不出两秒钟就可将其搞定:“年轻人不知他是否应当求婚。”“直奔主题”到这里可以改写为“狂奔主题”了。
过去我信老子说的“长短相形”,现在我更倾向于接受长短之间本质上是鸡和鸡汤的关系。也就是说,吃鸡可以吃得无比复杂,复杂到像王景愚同名小品,也可以吃得无比简明,简明到如饮鸡汤一啖,都好吃,都有益身心健康。然而,吃鸡还是喝汤,端的要视那只鸡的鸡情而定,刻意求长或锐意求短,皆为虚妄。像《言言斋西书丛谈》那样将本已精简无伦的列宁语录“学习学习再学习”译为“读,读,读”,便是恶例。近读张五常教授新作,称“经济学的最佳表达文体是散文”,庶几鸡精矣,还不如一步到位地说经济学的最佳表达文体是手机短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