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话的会心姿态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林鹤)
①随意乱摊的起居室,是日常人家到处看得到的样子,又有难得的明净
②猎猎热风中,粗大的柱廊不似这么小的屋子能有的场面
③窗外景色,如同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④荒原里的蜡笔小屋
居高临下的地势,临战时无疑是个难得的好处。那宽阔的视野,那总揽全局的气势,先声夺人地就带出了几分赢的信念。同样,在选择住家地点的时候,这种地方也总是带着一些恢弘气味,非大家不办的。也算是所谓的“场所精神”之一例吧。又或是由于地形殊胜导致价格高昂的缘故,买得起如此地段的主人有此大手笔,当然不会甘心挤进小房子,必得做大才算完。
所以,岗上度岁月的房子,多是超巨的尺度,从体量上比拟着早年间的贵族城堡。
可是现代人有时候发作起开玩笑的心思来,却是无论什么原则都可以颠覆的,何止这论尺度的小小一斑。于是把房子盖上山冈,却偏不取宏大路数,也变成了平常事。
比如这个在意大利的玩具房子。
它的小,全然不该是宥于资金拮据的限制,但看那空旷的视界便知。这个地段周围真正是人烟稀少,根本看不到城市乃至于建筑的迹象,是标准的古大荒气派。在这里盖房子,可以全无顾忌,不怕和周围的人工环境互不协调,想做成什么模样都可以随意,想盖多大也没人嫌碍眼,难得之至。
身处单纯的场景中,一种直接的反应则是单纯的建筑。这单纯可以有许多种的方式,比如洪荒初开时的草根形式,就是很多人心仪的调子。住进原始的粗木粗石打造的窝棚里,追求返祖归宗的错觉,其实还是舍不下舒适居住的绝对标准,只不过骗眼睛换换口味罢了。古远即宝贵的标准,尤其在沾边到艺术的话题时最有媚惑力。
这一路的单纯取的是整个人类历史初年的韵味。除此以外,更有单个人的年龄那一层意义上的初年,那种单纯味道也是难能可贵,因为更是人人都经过,人人都会心的。说到这一路,盖房子就更成了许多人都能参加进来谈得热闹的话题,因为这把戏是大家打小就爱玩儿的,那时候还叫搭积木,不叫做建筑呢。
然后就有了眼前这个积木般的小房子,站在莽莽大荒中。
小到了什么程度呢,只有160平方米。这个尺寸放在一般拥挤的城市里算是个正常大小的住宅的样子,但是放在旷野中,就会显得特别小得古怪,不小心的话,就小得看不见了。这个小房子分两层,楼上三间卧室紧紧地挨着排,楼下是起居、厨房和书房,也只三间,再加上每层一间卫生间,怎么是如此耍不开的格局,做出一副抠抠搜搜的样子来,可不奇怪么。
以前提起过,一个建筑,要在空间上做出与众不同的特异效果来,除了满足所有正常功能的基本面积以外,奢余的部分是必须的条件。简单地说,如果一个家必须要有100平方米才能住得开,那么,它的空间审美效果就是100平方米以外再多出来的那些地方所担负的任务,不能硬要这100以内的部分也来为艺术而艺术的。
所以,在这个小房子里,可钉可铆地安置了各个居住房间以后,真就没了余地再在空间效果上做更多的花样。这倒是定定心心地过日子的姿势,不是做出个布景来摆给人看的:看哪,我们家住在艺术里!
不过,若不辜负了这么珍贵的地段条件,这房子总也得有个特别的地方呐。屋子里不来作怪,只有从外观造型上去想辙了。
不想被周围这莽莽苍苍的原野吞没的话,建筑本身的形象就必须鲜明打眼,才能在分量上立得住。尺度上极小的特点,需要用别的办法来平衡。鲜艳的色彩是一个办法。纯粹的几何形体也是一个办法。
统共这么小的东西,被设计出了四种颜色,分成四个傻傻的几何体块。红色、蓝色、黄色和白色,选的都是最单纯的儿童颜色。方墩加上一点点的斜面屋顶,也是儿童积木里最常见的那几块儿,使起来最靠得住,稳稳当当不容易出纰漏的。
把房子做成这个式样,先天的稚拙气盖过了一切,所有建筑师惯用的细致处理手法就都没了用武之地,无他,那便不是小儿的单纯法儿了。为了略略打破一下这个稚拙路子有时会带着的呆板,建筑师在一层的起居室外做了一带柱廊,是整个建筑上惟一的一点点纤细意味之所在。
这柱廊若是从山坡底下远远地看过去,衬在整个建筑的实沉底子上,确是有一些细脚伶仃的感觉。可是,如果真的站在了廊子里,那长排的方柱子则还是走的粗拙一路,用在这么个矮房子里,绝对不是出于结构上的需要,纯是为了视觉效果而已。站在这个比例夸张的柱廊下,人的尺度自然被压缩成极小的感觉,仿佛置身于童话中的巨人世界,无端便觉得了自己的无措和弱小。
这样的感觉,和周围的旷野是配衬的。放眼望出去,四外里荒草萋萋,好像全无人迹似的。很难相信这样的场面在文明过熟的意大利还能有留存。它似乎是让人全无遮挡地裸露在天空底下,还像阿喀琉斯那时候,会有直接与诸神对面的机缘。在绝对纯净的自然环境里,只有这样绝对单纯的色块才是相宜的吧。
同样的原色方案,在人的日常起居的尺度上也到处敷用着。屋子里的墙面是最简单的纯白色粉刷,涂在直截了当碰在一起的天花和四壁上,一点花巧的装饰线条都不取。家具也选那些大红大绿的浓重颜色,因为有了屋子本身的素白打着底,也就不怕太过繁乱落俗。这里惟一显露出些装饰意味的,是在门窗龛口处以及壁炉外面动的手脚。这里涂染着小块的跳动颜色,但是故意涂得斑驳狼藉,像是小时候涂不匀净的蜡笔画,一线童心,和屋子里古拙的绘画、陈设牵连起来了。
屋里屋外到处走走,说得上花的地方,是地面。如果用了素水泥嵌大小卵石的做法,应该也是和这里的朴实很合的,只不过不能在家里穿着三寸高的细高跟鞋。不知道主人当初是不是为了更实际好用,在地面处选用的是黑色石片碎嵌的板材,而且同样的地面处理手法一直延伸到了屋外的廊下部分,还有屋顶上的天台,只要是人能走到的部分,都用了这个手法统一连通起来。这斑驳的黑白麻点衬在地面上,色调上与原色系当然并不参商,可是我却宁可它更浅更纯一点,会更好看,哪怕随时落了一滴果汁就得趴下去擦呢。从这里也能判断,设计时的首要准则是惟实惠至上的,让人住在里面能够随意举止,不必束手束脚拿势做派。
桌凳明显是特意定做的,木料上涂了同样鲜红的漆面,腿上采用了同样思路的刻角刀工,虽然有一些细微的图案模式变化。这一个装饰主题,与家里的绘画陈设的纹样也是一路呼应着的,可见虽然只是少极的一套点缀,却下过些心思来挑选。
一向以来看见过很多豪华版本的宅邸,中规中矩的名师空间,名师家具,仿佛只有做出那般极品的姿势,才有资格算是好建筑,说得上是用了专门的建筑师似的。这种心态,让人想起巴尔扎克偶尔刻薄的那些刻意讲究的布尔乔亚美女,虽然也是诚心诚意地要好,却不像世家名媛那样随便不羁的,挽一只花球的手势也有风流。这个积木房子之小,之简单,尽情显露出不事雕琢的童心,构成了这个场景下的好设计。换一个地段,把它摆进一堆建筑里去,色彩还能一样跳脱,纯真的感觉则未必能有这么好了。童话的小屋,就需要这般童话的地段,才能妩媚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