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水劫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庄山)

松花江水劫0

进入冬季的松花江结满冰凌,市民划着小船在冰河中捕鱼  

松花江瘦了

“完了,这条大江。”李头儿叹息着发动了船,在他的能容纳20多人的船舱里坐着3名等待摆渡的学生。他家世代生活在哈尔滨江北岸的太阳岛上,今年56岁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同在水上的伙计们冠上了现在这个称呼,“原来的江面有3里宽,现在也就300米了”。他指着两边江岸上的标志说。

被李头儿亲切地称为“东北的母亲河”的松花江,90%的水量来自北部的嫩江和南部的第二松花江两大支流,二者在三岔河汇合后始称松花江。2003年,大兴安岭等水源地降雨比往年又少了2到6成,嫩江来水量只有每秒50立方米左右,第二松花江完全靠上游丰满水电站每秒二三百立方米的放水来维持。在哈尔滨市,3月份平均降水量5.5毫米,4月份平均降水量14.4毫米,都比历年同期少四成,5月上中旬,降水量只有4.9毫米,比历年同期少八成。在这种情况下,哈尔滨市不得不采取两次大规模的人工增雨,即便这样,全市流域面积50平方公里以上的132条河流有127条已经断流,其他5条也接近断流。黑龙江省水文局水情科高级工程师杨广云介绍说:“从1998年后这几年,松花江流域年平均降雨量始终比525毫米的多年平均值低20%~30%,春水位一年比一年连创新低,从113米多直到今年110米多。”

“没看到过江这么瘦。原来游到江对面要20分钟,现在有2分钟就过去了。”两位老人刚刚用脚步丈量了江边到大堤石阶的距离,“420多步,差不多400多米”。眼前的松花江确实让老人感到惋惜,其实他们去年就曾亲眼目睹马车趟过江水的情景,然而每天到江岸上走走依旧是他们改不掉的习惯,大江好像长在了他们心里。67岁的赵平说:“以前江水清得很,伸手就能捞到小鱼,那时候江堤没有现在漂亮,江边的蒿子长得有一人高,青蛙又大又肥。”在他们看来,松花江的真实面目都在那首曾经很轰动一时的歌曲《太阳岛》里描绘着:“松花江水波连波,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谁偷了松花江水

6月5日傍晚,在松花江大堤上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仍然是“江水枯瘦”,记者听到的最通常的解释是“今年下雨少了”,而最富有想象的说法是“都被水龙吸走了”。

近几年,人们对地球变暖的说法已经不再陌生,也没有人否认受大气环流影响的降水减少是造成松花江枯水的一个重要原因,东北林业大学生态学博±生导师周晓峰进一步解释说:“我们从热带到寒温带选取了一条3800公里的样带,研究表明,全球变暖最明显的是东起贝加尔湖西至哈萨克斯坦的区域,从全国来讲,黑龙江省是变暖最明显的,温度增高导致蒸发量增强,降水增长不足以抵挡蒸发的势头,其实,整个华北都是这个趋势。”但是,周始终不认为天气因素是最主要的,他觉得导致枯水的关键症结在于人们对水的“取之无尽,用之无竭”。

松花江流域的水资源量是相当丰富的,资料表明,松花江全长2300多公里,流经黑龙江、内蒙古自治区、吉林、辽宁四个省区,流域面积55万多平方公里,全流域的水资源总量为880多亿立方米,其中地表水资源量和地下水可开采量合计850亿立方米左右,可能正是这样的储备让人们长期忽视了水的存在。

松花江流域的农业用水占到了总用水量的70%以上,哈尔滨工业大学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叶平认为粮食构成结构决定了用水结构。以前,小麦、玉米、高梁、大豆是黑龙江主要的作物,而90年代初开始,松花江流域以每年增长50万亩的速度发展水稻,三江平原500万亩,三肇地区500万亩,都成了优质水稻的基地。水田耕作要求在5月15日插秧前半个月就要提前泡田,育秧、插秧、灌浆、晒田整个过程下来至少需要3个月,没有人能算清楚水田比旱田多用多少水。但另一笔账非常清晰:由于米质和口感好,大米的销路一直很好。水稻稳产,平均亩产1000~1400斤,每斤市场价格按质量从0.6元至0.9元不等,玉米虽然亩产最高能达到1500斤左右,但秋收时每斤只有2毛多钱,到春天也最多卖到4毛多。相比之下,水稻尽管成本高,但效益还是相当明显的。利润的巨大差距让地方和个人很容易做出选择,出现的局面是靠江边的在发展,不靠江边的打井也要发展,黑龙江省农委农业环境管理站站长杜传德介绍说:“从布局看,水田发展过猛过快,资源配置并不合理。”

同样不容忽视的是随着经济发展快速增长的生产生活用水,据松辽委统计,松花江两岸107个市、县、旗,流域人口达到5000万,在80年代的需水量是187亿立方米,到2000年增加到350亿立方米,仅仅20年就增加了一倍。

哈尔滨市供水公司每天要从松花江取水65万吨,记者看到,市水源地的取水塔,一个上下取水口全部离开了江面,另一个上取水口距离江面3米左右,下取水口也有一半裸露。一个月前,哈尔滨市启动供水应急工程,每天补充65万吨水,以保证每天供水量不少于107万吨,但供水能力与实际需要量仍差32万吨。周晓峰介绍说:“哈尔滨市的地下水漏斗已经越来越大。”

哈尔滨工业大学环境与工程系主任马放把缺水问题概括为两大方面,一方面是时空分布差异造成的资源性缺水,但他认为更主要的还是第二方面,即污染性缺水,“污染使有限的水资源不可用,显得更加紧张”。他向记者分析说:“水量减少,污径比更高,污染带来的生态破坏越发严重,发展下去可能导致大气候、大环境的改变,从而进入一种恶性循环。”

一江毒水向东流

一位学者跟记者谈起松花江,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几年前环保局专家说过的“松花江成了一江毒水”。当了解了大量情况后,他认为这样的危言耸听实在是太必要了。如今,松花江枯水,水的自净能力进一步降低,污染情况就显得更加严峻。

李忠波今年23岁,虽然生长在哈尔滨,但她记忆中没有留下多少松花江的美好影子,“我现在回来从来不去江边,对江没什么留恋的”。李忠波与记者搭乘同一航班去哈尔滨,在去新加坡工作的5年时间里,她每次回来都不愿意去江边,而这也曾经是她小时候总爱去的地方,她说让她改变的原因是“划船时船桨带起的江水颜色让我看着就难受”。更主要的,江边的空气不再清新,“现在掉江里不是被水淹死,而是被水熏死”。

记者走到距离松花江边还有10米的时候,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水边是一层泛着油光的黑泥,靠近南岸的江水有20米左右呈现着黑棕色的水带,开船的李头儿笑着说:“要是没这么大风,你根本别想在这儿呆。我们平时摆船都是到南岸拉上俩人就走,一般都靠在江北。”他指着南岸大堤下的一处洼地告诉记者,那里曾经是哈尔滨的排污水道,污水顺着江边流,大江在中间,现在水少了,排污道也就一直通到了江心。

松花江哈尔滨段有“三沟一河”和9个排污口,每天排放近百万吨的污水,而且这一江段每天还要接纳来自上游嫩江、第二松花江的500万吨污水,据说,整个黑龙江省几乎没有污水处理厂,哈尔滨正在建设的文昌污水处理厂要到8月才能竣工。黑龙江省水环境监测中心水质科科长李晓涛告诉记者:“哈尔滨段目前只有2个监测断面,真正的排污口监测并不是每年都在搞,地表水质情况只有嫩江稍好一点,在3类以下,其他都在4类以上。对有机毒物的监测由于缺少设备所以还没有开展。”

资料显示,松花江水中有近200种污染物,来自上游化工企业的工业废水含有大量有毒有害物质,虽然这些年工业企业90%以上都已经得到治理,但几年前甲基

最脆弱的松花江

“铜邦铁底的松花江,旱涝保收的北大仓。”作为中国重要的粮食基地之一,这曾经让几代松花江流域的人们感到无比的自豪。1992年,国务院经济发展中心在哈尔滨组织东三省经济发展会议,周晓峰让大家吓了一跳,他以大量的数据证明:“松花江流域的生态系统是全国四大水系中最脆弱的。”

周晓峰把他的分析概括为三个方面,第一,水量不足,水的自净能力差;第二,植被恢复能力和土壤耐冲蚀力低;第三,抗干扰力下降,生态环境恶化。他提出的意见是:“即使是具有浩瀚树海的林区,也要注意保护和认真经营森林,否则,完全可能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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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位的连续下降,使得松花江早已全线停航,客货船只不能通行  

从现在的结果看,周晓峰的意见似乎也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其实,全世界范围里生态环境学者的言论往往被当作耸人听闻的夸夸其谈”。

黑龙江省长期承担着全国1/3~1/4的木材生产任务,最高达到过1/2,加上内蒙古一侧的开采,大兴安岭35年贡献了1亿多立方米木材,相当于每天1万多立方米,森林大片变成了耕地。叶平曾经去嫩江沙地转了半个月,他看到,原来是草地的地方或过牧或开地,沙已经封不住了,冬春交接的3~5月,这里风沙特别大,4月每每要发生沙尘暴,让他感到不理解的是当地百姓都知道“没有草就没有水了”,但草地还在大片消失,农民们的说法是:“包地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上面的干部就招人来包,结果头年丰产,第二年就不行了,到第三年人家就跑了,现在沙子把好地都压了。”

森林、植被、湿地都变成了良田,解决了无数人的温饱,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然而,另一笔账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没有了含蓄水源的诸多自然因素,松花江丰水、枯水得不到调蓄,水旱灾害的成灾率上升;春季是鱼类产卵繁殖的季节,一般鱼类繁殖都是要在有很多附着物的松花江的河汊或河沟里面,由于春季枯水,鱼类产卵场所都干涸了。另外,水量小,水的污水浓度更高,使鱼类正常产出的卵畸变甚至死亡,鱼类繁殖率从过去的80%到90%,下降到现在只有30%到40%,在五六十年代,松花江的鱼类有79种,但2000年资源调查时只有30多种。

周晓峰提出:“自然资源有价,而且应该是第一位的。谁取了更多的自然资源,就必须为生态效益拿出物质补偿。”然而正如反对者所言:“你怎么来算这个价。”周晓峰设计了六个方面的计价数据根据,但定价的问题显然不是他能够解决的。

“正如中东政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水的政治一样,松花江的枯水问题也是典型的地区利益争夺的结果。”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教授王世俊说,他也是自然资源有价的极力倡导者,他认为,处在江河上游的地区凭借地缘优势,城市凭借自己的财力,都可以任意掠夺水资源,就是因为“法律制度没有规定从全流域衡量,没有规定下游也应该享有的份额”。王士俊对哈尔滨正准备兴建的大顶子山拦江工程颇为不满,他觉得这样就等于侵夺了更下游的利益,“工程也应该有人文关怀”。他的结论是:“江河的全局利益单靠宣传是治不了的,必须强调经济利益的制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