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6月16日从未存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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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2日上午,亲人们带着鲜花到事发地祭奠遇难者  

在网吧纵火案中遇难的人几乎全是独子,也就是说,50位父母从2002年6月16日开始,失去了他们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火灾次日,事故善后接待小组已在海淀区学院路街道办事处挂牌成立,第三天,工作组迁至成府饭店办公,规模和规格都升了级,一手抓破案,一手抓善后。尽管有关方面规定:除了北京市委宣传部特许,善后小组工作人员不得向记者透露任何消息。记者辗转打通多道关节,才从一位工作人员“牙缝”中挤出一点信息。他说:“目前善后工作最大的梗阻在于家属工作难做,家属工作几时做通,善后小组就几时能解散。“

众死者亲属出于本能,都希望加强联系沟通,团结起来为死者讨说法。而善后工作组十分担心悲愤的家属们会串联起来出现过激行动,他们把亲属们分散到北京不同的饭店,基本原则是一个饭店只住一户亲属。如死者李罗雅各和王西本是一对恋人,他们的父母也都来自云南昆明,工作组把李家人安排到香山一家疗养院,而王家人则安排在定慧寺一带。目前各遇难来京的亲属平均每家都有七八人,主要是父母及叔伯姑舅等,善后小组为每户亲属都配备了多名工作人员,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安抚他们的情绪。亲属们到哪里去,也被要求向工作组报备,这一切都被冠以“保障他们人身安全”的理由。

亲属之间的联系并未因此而中断,20日开始,一份特殊的名单在亲属之间悄悄流传,上面有13位死者和其直系亲属的姓名、手机号码及所处饭店地址,虽然并不完善,但至少证明绝大多数亲属已取得联系。记者在取得家属信任后,也得到了这份名单,这之后,这个名单成为大家的“接头暗号”。22日“头七”祭奠中,大家互相小声地问着:“你是谁的家属?孩子多大了?”

而我们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记录一些他们的事情,不让他们变成一个残酷的数字:“25”。

中断的北京梦

进北京科技大学正门,向左转经过一条泥泞的小路,不远就是一片平房,传达室的人说,这里住300多个学生,其中有100多人是科大预科班的,他们住在几排平房里,据说原本是建筑工人的住处,临时改装成学生宿舍。在迎面的一面小黑板上,还贴着他们全体的名单,只是有一些名字,现在看起来让人十分伤感。

事故发生后,“蓝极速”周边所有大学都开始清点人数,登记失踪人口。而这个集体损失最大,一共失去了10位同学:河南舞钢市的刘冰、甘肃兰州的马程和马晓伟堂兄弟、河南周口市的窦文科、浙江嵊州市的卢浙叶、河南平顶山的牛留柱,河南许昌的邵文峰、河南南阳的李岩和任亮、河北定州的王兴。另有3名伤者分别是郑州的李旭永、河南郏县的王宁博、山西夏县的刘小晖,在20日已经出院。“那天晚上我在另一个地方上网,和他们在网上聊天,但是到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们都消失了。”同学张秦红着眼睛说。这个班的同学很抱团,一般都是集体行动;以前上网、打游戏多在科大校内的网吧,最近半个月才集体“迁徙”到“蓝极速”。他们去的原因只不过因为同学们都陆续去了。

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点了两支蜡烛,地上化了一些纸钱,邵文峰的父亲邵荣正在收拾儿子的遗物。“我儿子从小贪玩,玩电子游戏,我也打过他,但他特别喜欢计算机,他所有的课外书都是关于计算机的。”邵荣从床上拿下几本刊物塞到记者手中,其中大多是《计算机爱好者》杂志,最后一期是6月15日出版的。邵家从来不吝于给孩子花钱,个人电脑刚兴起时,他就花了近万元给儿子买了台386;初中时把邵文峰送到了武汉光华私立学校,一次性赞助费就是3万元,每年还有一万多元的学费。

李岩的父亲走进宿舍,泪就流了下来,“这孩子骗我们,说生活环境不错,每个屋子都有空调,实际上6到8人挤一间,连电扇都没有”。李岩是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喜欢打篮球。他父母“五一”时来北京玩,儿子只抽出了一天陪他们,其余都在复习功课,出事前他已经被北京外国语大学成教部录取。马晓伟也是个大个子,本来他已经在西安的一所大学读了一年,半途中止学业来北京就是为了上清华。同学们说马晓伟自制能力不错,学和玩都控制得很好,这次考了550分,“可惜清华今年没有招成教生,否则他肯定能读到研究生”。

至于任亮,张秦说:“任亮的人品没挑儿,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帮忙,他有一对大眼睛,显得特机灵,我们都叫他亮亮或甜甜。有一次他带我玩‘石器时代’,我的等级低,整个一晚上都是他带着我,自己什么也没干。”

“开始时我不认识窦文科,大家喊他‘文科、文科’,以为他只是个文科生……文科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也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挺冷、挺酷的类型。”

“刘冰属狗,人看上去有点儿滑,实际上他是个性格特别开朗的人,跟什么人都能聊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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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难者张成  

张秦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好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极限。可能我们以往上的十几年学建立起来的同学情份,都没有这半年多的深,我们到哪里都形影不离的,从来都不分彼此。”

这是个非常特殊的团体。北科大一位校领导说:有些新闻报道说死亡者中过半数是北科大学生,与实际情况不符,使校方“雪上加霜”。该校的事故情况简报中写道:“预科班”学生并非北科大正式学生,而是中网联所组织的成人教育考前铺导班学员。中网联是一家股份制企业,去年分别委托北科大、北航、人民大学对所招学生进行培训,5月20日成人高考之后,这个班与北科大的合同期已满,住北科大的学生均办理了离校手续,至此与北科大已无关系。6月1日中网联租用我校北门附近房屋,又自行组织英语、高数培训,学生管理工作由中网联自行负责。

“我们大多参加过高考,或者是落榜或者已经念过一段大学。”同学蒋念说,“我们来这里,不是冲着北京的大学来的,而是冲着北京来的!我们的路还没有开始。”

19岁的自行车

网吧附近有一辆自行车,火灾后一直没人动它,车子的主人叫胡彬,19岁,熟悉他的人说:这是个早熟的孩子,很聪明,会用电脑搞室内装满设计,还会编写程式。56岁的父亲在北京太极电脑公司工作,多年来一直筹划着要把儿子的户口从湖南一个小县城转到北京来,一家人花了不少钱也费了不少力,用了5年时间,几个月前才使胡彬正式成为北京人。今年春天,家里又贷款帮他买了房子,姐姐的布艺店也交给他一手打理,他还谈了个朋友,女孩在中国扶贫基金会工作。“本来一切都很美满……”胡彬的姐姐喃喃地重复着,姐夫许洪记得:“15日那天是端午节,彬彬的女友回娘家了,他一个人闲着没事就去上网。结果第二天我们打他的手机,一整天都没开机,店里没人,爸妈那儿没人,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见到他,我们像疯了一样满北京城找。16日晚上10点多钟在火灾现场附近发现了他的自行车,他姐姐牙齿直打颤,人都站不稳了。”

“19日晚上9点多,警方通知我们DNA检测结果,确认彬彬已经遇害,我们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爸妈不吃不喝,完全靠医生打点滴支撑。70多岁的老外婆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彬彬从小是她带大的,跟她特别亲,真不知道该怎样骗过老人家。”21日晚12点后,他的姐姐、姐夫和表姐等捧着花篮来到出事现场,“彬彬是7天前在这里遇害的,今夜是头七,我们希望他的冤魂早点安息。”

次日清晨7点,亲人们又来到现场,花篮不知怎么被拿走了,又哀伤又气愤的他们重新买了一个补上,一直冒雨守在现场。“我们都来陪他,希望彬彬不会觉得太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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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遇难的李罗雅各和王西  

一对璧人儿

模特李罗雅各的母亲罗加西面目憔悴地坐在记者跟前,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叔叔,和雅各一道遇难的男友王西的父亲及其叔叔,他们带来了李罗雅各一个好朋友珍藏的她的小像册。在照片上看,李罗雅各气质上有点孟广美的意思,也能看出她母亲的遗传特征,王西则十分书卷气,父亲说他简直就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

母亲是回族人,原出身在天津的一个世家。在采访中,可以感觉到,罗加西对自己女儿有一种天然的尊重与平等,甚至是佩服:“李罗雅各这个名字是她3岁出头自己上派出所改的。她原本叫李罗蕊,我信基督教,有一回开玩笑地对她说,叫你雅各好不好呢?她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从此自称雅各。”

“这个孩子凡事很有主见,小时候她奶奶到小学门口去接她,左等右等等不到,回到家一看,她早回到家了,原来她不愿意别人看到家长来接她,自己从学校后边翻围墙走了。更大一点,她在昆明三十三中学未毕业就被选送到西南体育专科学院打排球,转学手续也是她独自办的。当时她已经长到1.75米以上,身体条件不错,到处参加比赛。2000年因腰部受伤查出患了腰椎尖盘突出,只好改行到云南服装设计学院学服装设计,之后不少广告公司约她拍广告,加上为了给父母减轻经济负担,她再度改行,当了服装模特儿。

“她当上了模特之后,亲友们都不是特别理解她,直到昆明世博会时,她在车展上得了车模冠军,这个比赛当时电视台直播了,我们才开始接受她的这个选择,并为感到她自豪。”罗加西说。

然后李罗雅各在事业上发展,得了西南八省模特大赛亚军,中央电视台脑白金杯模特大赛前十名。到北京后,已经被日本“千之家”服装品牌选为形象代言人,准备在6月底赴日。她母亲回忆:“5月份,她回昆明办护照,特意请我一个人吃了一顿饭,原说是吃日本料理,我吃不惯,就改吃西餐。她从来没有请我单独到外边吃过饭,她说是自己独立了挣钱了,一定要这么做,她从来都说是在北京一切都好,没想到这次来收拾遗物,才发现他们两个住的是一个很小的平房,并不是她说的二室一厅。”

李罗雅各的叔叔在6月1日她生日时,给她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她还在电话里嘱咐叔叔要照顾好母亲。叔叔是看着她长大的:“雅各从来都是好强的,她母亲这个家族在北京有不少亲戚关系,她从来都不去找人家关照,所以端午节才没有亲戚找他们俩去团聚,这才出的事。”

“如果不是门被锁了,我儿子一定可以逃出去。”采访中王西的父亲王建设一直喃喃自语。对出事地点,王建设并不陌生,十几年前他就在距此咫尺之遥的地质大学读书。他告诉记者,儿子从小练杂技,身手敏捷,手上可以同时转7个羽毛球,还练过空中飞人,像这种情况,一个空翻就能下来,“小伙子身上都是肌肉”。出事几天前,王西曾经给父亲打过一个电话,“我当时突然脱口而出,‘儿子我想你’;我们父子间从没说过这种话,他说,‘爸,我也想你’——一切似乎是注定的。”

王西去年从云南艺术学院毕业,开始职业模特生涯。王父说,近几年来在云南的模特大赛中,男子冠军就是王西,而女子冠军就是李罗雅各。

谁为他保险?

遇难者张成(应家属要求隐去真名)的姐姐20日在太极饭店接受记者采访,她说:“我弟弟是某保险公司业务员,‘蓝极速’的老板是他的保户,已经有6年的保龄了。6月10日公司给郑老板下了保费催缴清单。张斌周末回父母家吃完饭,看完世界杯球赛后,只说是‘到石油大院找个保户’就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弟弟干了7年保险,今年33岁,身高一米八三,长得可漂亮呢。他姐夫是石景山体校教练,弟弟就从初一直到高三都在那里练自行车,曾得过北京少年自行车赛冠军。出社会后他做过调酒师等多种工作,1996年到平安保险公司,我们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带着两个姐姐和他一起过日子。

“弟弟人缘关系特别好,他手头有好几百个保户。保险的工作性质跟人家不一样,因为餐厅老板、酒吧、网吧老板大多都是晚上上班,这些保户都要在晚上去见。我弟弟真是冤死了。他女儿今年6岁,该上小学了,那天,我弟弟早上7点就起来,带着女儿到学校报名,孩子特别高兴,回来还跟我说:“姑姑,今天我是第一个报的名。”谁能想到,刚报完名一天都没见着姑娘上学他就去了。消息是弟弟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来电话通知我们的,他爱人心脏不好,怎么受得了呢,医务组刚刚又来抢救了。母亲血压高,又有心脏病,速效救心丸,一次吃四五粒,吃一次都不管用,这两天就快吃一瓶了。现在家里办起了灵堂,可怜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把她放到亲戚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