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远的逍遥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小于)
贾樟柯与《任逍遥》主要演员出现在第55届戛纳电影节上
去年冬天见贾樟柯,他穿了件他妈妈织的毛衣,领子在脖子周围乍着,看上去像莎士比亚标准画像里的衣服领子。他自嘲他这样肚子大腿短的形象,居然有公司找他拍广告,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也想不出来那家公司想卖什么。他和余力为的办公室里贴着很多工作照,其中有一张不知是从什么杂志上剪下来的,烟瘾很大的贾樟柯站在照片里吐着烟圈,下面的文字大约是说他认为工作状态中的男人是性感的。
了解贾樟柯似乎非常容易,只要有时间,他很少拒绝来访,而且有问必答。他态度温和地、不厌其烦地跟别人说他在山西度过的青少年时期,说那些让他震动的往事,单是那个老了之后蹲在墙角哭泣的流氓的故事就在几家媒体上出现过。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他认为可以说出来的感受和故事。温和的表面下,还有一个精明(非贬义)的贾樟柯。他知道怎么把自己的生活简化。看《辛德勒的名单》,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人对辛德勒说一个人要想过得好,要有一个好会计和一个好医生。贾樟柯给自己找了好制片人,卸除了拍电影本身以外的事物。总之,他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和想要做什么。
从作品去了解一个导演是最有把握的途径。《小武》、《站台》和《任逍遥》里的几段爱情非常类似:这些爱情总带点绝望的气息,一开始就能看出结果如何。《任逍遥》中的男孩子对巧巧其实也不是真的相爱,而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个跳板。对男孩来说,就是想让生命力多些事情,他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时间,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都发生在远处。《小武》拍出来后,一位法国记者跟贾樟柯聊他的电影,后来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就是他的一句话:“我不相信爱情。”不确定和绝望是贾樟柯对爱情本质的看法,但个人的生活是桩个案,放在一边。
戛纳电影节
《任逍遥》在去戛纳参赛前很引人注目,因为是本届戛纳电影节惟一一部参赛的华语片。在最终的评选结果出来之前,国内很多媒体都说这部电影得奖的可能性极大。但在去时,贾樟柯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奖。按他的话说,走的电影节多了,判断一部片子能不能在一个电影节上得奖的感觉就能培养出来。如果要是冲着奖去的,他说他就会参加柏林电影节,一定不会空着手回来。之所以去戛纳,是因为那里有最有效的电影市场,可以把电影推销到全世界。贾樟柯的《站台》一年卖了二十几个国家,单是法国卖电视台播映权卖了100万人民币。而《任逍遥》10天就卖了二十几个国家。
剧照一:游荡在城市中的两个少年
剧照二:巧巧。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的有力竞争者——赵涛
在戛纳电影节上,贾樟柯又遇到了黑泽明的制片人,老太太抱怨说看了很多电影,总觉得没有他们那个时代的导演有血性,有意志了。这话让贾樟柯开始反省自己的电影和别人电影,用他的话说从戛纳电影节回来,觉得对电影的要求更高了,也非常镇静地看到自己创作存在的问题,他需要一个新展开的方向。贾樟柯想要表述的东西已经存在于陀斯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等文学大家的作品里,但他还未曾在电影里看到过这些东西。戛纳给了他这个决心。
《小武》、《站台》和《任逍遥》三部电影都拍得太仓促,不是没有时间没有钱,完全是贾樟柯性格的问题,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准备。总觉得拉着人马去了就能拍出好东西,以后他说他要很有耐心地去拍,慢慢地拍。贾樟柯说他32岁时,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不一样了,需要另外一种心态。如果是现在的他去重新拍《站台》,可能就不会让影片里的生活细节获得更大的意义,他能找到另外的、更大的东西来支撑它们,使人们了解为什么他们的日常生活有这么重要。
即使是没有得奖,贾樟柯也认为中国电影在本次戛纳电影节有很大进展,毕竟还没有一部使用DV拍摄的独立制片被选人竞赛单元。至于《黑暗中的舞者》,贾樟柯抬下巴指着墙上的海报里的比约克说:“全世界谁不知道她是谁啊。”该片准确地说是一部用DV拍摄的大片。
一场戏
拍戏之前他要把演员集中起来“集训”7天到10天,内容是打麻将、唱歌、排练电影里的舞蹈、吃饭。演员在集训,贾樟柯在观察一个演员,慢慢他开始看到一个人的很多面,开始注意到演员的习惯动作,在躲闪什么,什么又是演员乐于展现的。扮演小武的王宏伟在国外有很多影迷,其中就包括黑泽明的制片人,但当初贾樟柯选择他是有相当大的随意性的,在拍之前,贾樟柯也不知道王宏伟的形体语言有那么大的魅力。贾樟柯说他找演员没有经过煞费苦心的过程,只要找到一个就不再想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更能胜任了。他相信这个演员,即使这个人从来没有演过电影,甚至跟艺术没有过任何关系。在他看来,对导演和演员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演员的表演才能,只要是个人就有表演才能,关键在于导演如何从演员身上引导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让演员把自己释放出来,告诉导演和观众更多秘密。
此次去戛纳电影节同样被看好的还有女演员赵涛。拍完《站台》后,贾樟柯觉得赵涛内心有一部分是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的,他就非常好奇。所以拍《任逍遥》时,贾樟柯就带着一个愿望,一种冲动,去看赵涛的另一面。电影中有一场戏令贾樟柯念念不忘。赵涛扮演的巧巧要下汽车,她的流氓男朋友不让,她站起来,他就一把把她扯坐下。在拍前,贾樟柯只是对男演员说,赵涛要是把头上的假头发抓下来扔掉,他就不要管她,让她走。本来以为两个演员拉扯个四五回就算完了,但两个人足足弄了二十多个来回,这时候表演已经没有了,完全是演员内心的呈现。赵涛泪流满面,把假发一扔站起来就走了。男演员后仰,头磕在窗户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贾樟柯说他确信这个绝对不是表演出来的。这时候赵涛又回来了,而这完全不在导演事先的安排中。赵涛过去拿自己的包,穿着珠子的包带断了,珠子掉了一地。影评人说从六七十年代后就很少见到这样的一位演员,在不停地把自己拿给人家看,不保护自己。人们把她跟费里尼的妻子玛西娜比较,也主要是因为这场戏。这场戏能拍成这样,跟DV有很大关系,它能让导演和演员都很从容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状态。如果用胶片拍,结果势必是,导演跟演员说,当拉扯到第三回时你就扔头发,然后走到哪里哪里。
《任逍遥》有两个失业的男孩,来自失业家庭。每日骑着摩托车转来转去,那么年轻的人,未来不知道是什么,想改变也不知道怎么改变。巧巧是个野模特,是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因为搞师生恋,她和老师一起被学校开除。但这个老师是个流氓,巧巧想摆脱他,又摆脱不了,因为两个人有那么多过去,她无法背叛自己的记忆。男孩喜欢上巧巧,决定去“冲”她。“冲”是山西话,就是一个男孩明明知道一个女孩比他大,或者比他有钱,或者是已经结婚了,或者已经有了男朋友了之后,仍然知难而进去追求她。最后“冲”成了,但也只是暂时的。两个年轻人还想通过抢劫来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们非常荒诞地去抢银行,被抓进了警察局。只有一个人值班的警察让年轻人唱歌,他就唱了《任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