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61个阶级兄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高昱 摄影 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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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危险,还是有很多人跋山涉水来当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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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难矿工的衣服和胶鞋  

死亡

11月14日,农历九月二十九,褚青庄家中的皇历上写道:“日值月破,诸事不宜。”

刚满20岁的河南南阳南召县农民褚青庄顾不上这些,他甚至来不及告别母亲和在外地打工的父亲,与他在这一天一起奔赴山西吕梁挖煤的还有另外6名同村邻居。

“他不敢告诉我们他要下窑。”褚青庄的伯父褚松太说,“他知道,我们不会同意的,他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15日下午,褚青庄到达目的地——山西中阳县后沟村。距离县城4公里的这个山沟里,今年四五月份打出了两口煤窑,200名矿工来自8个省,其中超过100人是褚青庄的南阳同乡。放下被褥,褚青庄就抄起铁锹,开始了自己短暂的矿工生涯。

也就在这一天,80公里外的吕梁地区交城县坡底煤矿发生一起特大瓦斯爆炸,33人死亡。褚青庄启程的那一天,山西阳泉市盂县刚刚发生煤矿爆炸,井下作业的工人有11人遇难。两天后,北边的大同市高山镇大泉湾煤矿爆炸,14人被困井下,有死无生。1天后,褚青庄从井下上来,听到了5天来山西发生的第四起重大煤矿瓦斯爆炸事故,南边的晋城市沁水县湘峪煤矿又有14人死去。

11月22日,又是“诸事不宜”的一天,下午4点,吃了一碗面条,褚青庄钻进副井生满铁锈的升降罐,下到360米深的坑道。同住的一个河南矿工已经记不清褚青庄那天说了什么话,穿了什么衣服,“总之是跟往常一样,他不会想到这是他的最后一天”。

17分钟后,由副井下去的54名矿工可能还没有全部到达主井和附井的各个工作面,地底下传来了恐惧的巨响。

“一共连续两声巨响,咚咚的,而一般井下用雷管炸煤是呜隆呜隆地响。”54岁的老丁向记者回忆道。这位挖了6年煤的老矿工说他刚刚从井下换班上来,从澡堂里冲出时,井口旁已经挤满了震惊的矿工,井架上的木头和钢制防护栓被巨大的冲击波掀飞,远远地散落。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主井里400多米远的一个工作面上,一枚雷管引爆了这场悲剧,并迅速引爆了相通的副井里的瓦斯。由于煤尘也被点燃,火势发出的嘶嘶声与致命的毒气一起在地下迷宫般的坑道穿梭。

“住在山坡下简易房里的女人们直着嗓子冲上来,趴在井口向黑乎乎的井底哭,喊着亲人的名字,哀求我们一边的矿工赶快救人。”经验丰富的老丁死死把她们拉到外面。管理人员匆忙向县里求援,矿工们则一遍遍向附井下拨电话,但始终没有人接听。

“大概10分钟之后,从主井腾出像原子弹爆炸的那种黑烟,一直冲向天空。”河南民工杨三说,他就住在矿井旁边的三层楼上,“天都看不到了”。

在难熬的绝望中,奇迹发生了,副井下有人接电话要求起罐。当两个多小时后救护队员们带着氧气袋从27公里外的离石市赶来时,勇敢的矿工们已经冒着窒息、中毒、火炙、活埋和余爆的危险,下井救出了29人。

“他们当时都还活着。”杨三向记者强调。他把3个已经看不清面目的重伤员抬上赶过来的出租车,送去医院。但其中两个在半路已经断气了,另一个第二天也在医院中死去。

救护队拒绝了矿工马上下井抢救的要求,他们按部就班地观看图纸,检查升降罐、缆绳和滑轮是否安全,与赶来的领导研究方案,警察忙于把心急如焚的矿工和家属赶到他们划出的线外。“到了晚上,都零下七八度了。风刮得很冷,煤尘在空中飘,可大家都不愿意走开,也没有人去吃饭。”老丁说。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脸上、肩上沾满黑尘,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

深夜11点多,在省委书记抵达之前,专业的救护队终于完成准备工作,小心翼翼地下到矿井。第一个矿工被吊上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据矿工们讲,23日一共吊上来10人,24日8人,但都死了。

“尸体都蜷缩着,先在地上排成一排,然后像木炭一样被扔上车,拉到附近的水管再掼下来冲刷。”一个河南民工使劲比划着往下扔的手势,有些愤怒地对记者说。

营救人员把最后一具尸体抬上地面时,已是灾难发生50个小时之后。其间有3个愤怒的河南矿工质问救护队是“救活人还是救死人”,回答是救死人。争吵中3名警察冲上来,一名“无理取闹”的矿工被打伤,成为这次灾难最后一个被伤害者。

“这是不注重安全造成的伤害,我们必须更注意安全。”吕梁地区煤矿救护队的一名队员说。

被救上来的尸体都已经没有了人样。大部分人的脸上、喉咙和四肢烧得露出了白骨,另一些人头部剧烈肿大。“所有的尸体共同的特征是大张着嘴,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褚松太说,他从河南赶来后,又在太平间里把所有尸体都看了一遍,“辨认尸体非常困难,我们只好依靠身材等外部轮廓一个个排除,生怕搞错了。”

他的侄子褚青庄只当了一个星期的矿工便失去了生命。与他一起从河南到山西淘金的6个同乡中,3人当班下井,20岁的褚青庄和25岁的张毛营死亡,另一人重伤。

“好在没有人死于活埋。”张毛营的叔叔张敬周告诉记者,活埋是最惨无人道的。绝大部分死者的父母没有从河南乡下赶来,噩耗甚至都没有敢告诉他们。

这次事故死亡28人,在主井工作的山西矿工14人,在副井工作的河南矿工14人。没有人知道罹难者留下多少寡妇和未成年的孩子。

到记者发稿时为止,还有8名被严重烧伤者住在离石、中阳、太原和汾阳的医院里,继续经受着更加残忍的痛苦。由于没有做植皮手术,他们的面部看上去异常恐怖。

27日,记者在矿井旁看到,“安全为天”的大字标语牌在井架上迎着寒风,格外醒目。从河南赶来的亲属在理赔协议书上签完字,矿工们推开副井上的井盖,亲属们轮流拿着死者的衣裳向井底摇摆,喊者死者的小名招魂:“咱走了,咱不干了,咱回家喽。”

经过家属与政府代表的反复谈判,所有死者获得了4万元的赔偿。名叫刘栓照的矿主已经被逮捕,但协议书上还是刘的亲笔签名。政府官员告诉家属,由于刘的财产被冻结,赔偿金先由政府集资垫付。领导们给躺在医院的伤员带去了亲切的慰问,每人都分到扎成一束的十几朵红玫瑰。医疗费也得到了政府的保证,记者在吕梁地区医院看到的药费单显示,截止29日,在那里医治的5名严重烧伤矿工的医疗费都超过万元。

当地官员无一例外地不愿意对事故多说一句,对记者普遍的推辞是事故调查还没有结束,但也不讳言他们面对的重压。“请理解我们的谨慎小心,我们动辄得咎。”当地负责安全生产监察的一位官员说,“吕梁一个星期两起特大事故,那是61条人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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