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凯雷:在非洲,我们不谈论绿色建筑
“如何看待‘可持续’和‘绿色建筑’的概念?你所做的建筑是否可以归为这个类别?”2022年3月,非洲建筑师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再一次被《第一财经》杂志问到了这个问题—在得知自己获得2022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之后。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要求点评建筑上的“可持续”,知名建筑师们在被访谈时大多都有这种经历。和其他行业类似,“可持续建筑”“减少碳排放”已经成为当下建筑界最受关注的议题之一。而曾经象征城市文明的高楼,有一些正因为建材和能源的过度使用、对鸟类造成的伤害等被纳入“不可持续”的批判范畴。
“弗朗西斯,我对于人们过度使用‘可持续’这个词已经感觉疲惫了,”凯雷在2021年接受采访时引用了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对他说的话,并且表示自己因此不太说这个词,“我做就是了。”



凯雷的建筑实践是从2001年在家乡布基纳法索的村落甘多建学校开始的,那里各种资源极度匮乏,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即便在全世界流行,也很难在那里落地。凯雷的做法是尽量从当地取材,通过把黏土与水泥混合制成有聚热效果的砖块,让教室在没有装空调的情况下保持凉爽和通风。在做这个项目时,他还在柏林工业大学读建筑学。他7岁离开甘多去城市求学,之后成为一名木匠,并因此获得了去德国进修的机会。
以非洲为起点,凯雷积累了一套适用于当地的建筑方法,并在后续的实践中应用。除了使用土砖和木材,还有双层屋顶、间接光照、交叉通风和遮阳室等(而不是传统的窗户、门和廊柱)。在马里国家公园,他把一座建筑直接建在天然岩层上,这种有蓄热功能的石材与宽阔的、架空悬挑的屋顶形成被动冷却系统。2017年,凯雷受邀设计了伦敦的蛇形画廊,同样使用了他在非洲常用的悬挑大屋顶,并将它设计成漏斗状,收集雨水以浇灌绿地。
很难说凯雷当初是在为“可持续”而建房。在一个以欧美为中心的建筑理论体系中,可持续是基于这些地域对过度碳排放的反思。但相对于发达国家来说,非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碳排放量让“可持续”成为一个外来的伪概念。
凯雷的设计更多是基于非洲的资源和发展状况想解决办法,在此过程中尊重当地传统生活方式。但很显然,对于寻找“可持续”建筑方法论的建筑界来说,凯雷成了一个案例和坐标。
2022年普利兹克奖的评委王澍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可持续发展对于这个奖项来说是越来越重要的主题,这种转向意味着普利兹克奖“视野更加开阔,对城市和乡村的关注更加平衡。所谓明星建筑师,更多是西方主导的全球化、商业化、过度城市化与流行趋势的产物”。
历届获奖者中不乏擅长设计城市高楼的“明星建筑师”,但近10年来的评选结果已经有了不同倾向。王澍便是这种倾向的代表,他于2012年成为第一个获得普利兹克奖的中国人,同样因为在建筑中尊重自然和传统工艺为人称道;2016年普利兹克奖得主、智利建筑师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他被赞誉的原因是在地震灾区做低成本、社区参与的社会建筑,从2020年11月开始担任普利兹克奖评审委员会主席。
对凯雷来说,“责任感”并非在获奖时才降临,而是几乎贯穿了他整个成长历程。他是村长的长子,7岁离开甘多是因为村里没有学校,没法像他一样离开村子的同龄人无法接受教育,而这也成为凯雷在还没毕业时就回村盖学校的原因,“为了让留在村里的孩子能上学”。甘多小学项目在2004年获得了阿卡汗建筑奖,这是这个非洲村落第一次被广泛知晓。
他让本地人一起参与了甘多小学的建造。当地村民成为项目工人能降低建筑成本,村民也得到了就业机会和工资。当地人因此获得自豪感,因为他们擅长的传统工艺没被抛弃反而被尊重,同时他们获得了共建“新建筑”的权力。这同样成就了凯雷,他至今感激那些“向外迈了一步”的村民,他向建筑杂志《PIN-UP》回忆,乡亲们不完全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愿意支持他,和他一起期待结果。
这种在职业分工明确的发达国家很难达成的合作方式也得到了嘉奖:“为社区而建,与社区共存”。因为脱胎于非洲独有的社会环境和问题,凯雷的建筑除了实用价值,还经常有公共教育的意义。接到布基纳法索的议会大楼的设计委托后,凯雷设计了一个金字塔状的开放式建筑,同时也鼓励市民在外部非正式集会。这个他本不报希望的提案被意外采纳。


“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看,非洲不仅代表着落后,它也代表着更加自然……这种重返自然的建造探索,已经成为世界建筑学的一种新力量。”王澍认为凯雷带来的地方经验被认可,意味着今天对世界建筑的不同理解。他回忆起10年前自己获奖时,凯雷祝贺他是“第一个世界建筑师获得普利兹克奖”,意为在此之前所有获奖者都来自西方文化圈。而如今,凯雷被称为“第二位获奖的设计建筑师”。“今年的获奖者,并不仅仅是一个非洲建筑师,而是一个走出了全球化的藩篱,带着更加开阔的视野,真正返回地方性的建筑师。”王澍这样告诉《第一财经》杂志。
事实上“本土建筑”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对于一个地区的情况做细致的、有针对性的考察,基于此对当地的资源和文化充分保护,从而凸显出建筑的“个性”。相反,“明星建筑”常被诟病的一个原因是大公司在全球各处复制“明星”的建筑风格和样式,却使得本地特色的建筑景观消失。
有趣的是,“普利兹克奖得主”经常成为“明星建筑师”身份的考量因素。在2022年3月之后,凯雷会和其他普利兹克奖得主一样,面对全世界的关注和项目机会。
《第一财经》杂志与凯雷探讨了西方流行的“社会建筑”和“建筑可持续”在凯雷的非洲建筑试验中如何合二为 一。
Yi YiMagazine
K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
Yi 在你工作的语境里,“社会建筑”如何定义?
K 很难去下简单的定义。不过我认为,“社会建筑”应该是让尽可能多的当地人参与进来的过程,人们在参与的同时,建筑师们可以教授他们新的知识。这在非洲语境里有独特的意义,因为这里确实缺乏专业的、高质量的手艺。所以最重要的应该是让他们参与进来,让他们学习如何搭建和制作,之后他们会用这些方法改善自己的房子。
社会建筑,还意味着对住户的关心。就算是穷人也应该能享受好的建筑带来的舒适,拥有良好的生活质量。在布基纳法索的语境里,我不想探讨花多少高价去造一个美丽舒适的建筑,我认为应该花更多精力去思考,如何使用最低的成本、当地就能找到的材料设计出尽可能舒适的房子,只要用对方法,这点是能做到的。
这些方法以及它带来的舒适,是可以提升居民的自尊和自豪感的。
Yi 和当地人合作确实至关重要。在与他们一起工作这件事上,你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K 一定要花时间详细地交流。首先是倾听:什么是这些人真正在意的事情,怎样做才能让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善?采用这种方法就意味着,你会把当地群众的期待转化、融入建筑当中,而不是单纯画图、整合信息。
第二个阶段的重点就是让当地人都能参与到建筑的搭建中,这样他们就能学习到新的知识和方法。在非洲,一个新的建筑往往是非常显眼的存在,它的影响并不仅限于对里面的住户,也会作用在周围的邻居身上,甚至会影响每一个从它跟前走过、看到它的人。因此,建筑需要包含对人的正向引导和回应。
Yi 通过一个案例,讲讲你在和当地人合作时遇到的难点和解决的方法。
K 我还记得我在家乡做第一个学校项目的时候,邀请当地的妇女一起用黏土铺地,然后我发现她们在这件事上非常专业。在项目开始之初,她们就知道我对她们擅长的东西很感兴趣,而且我已经准备好向她们学习一些传统技艺。
她们组成了一个很大的队伍来参与建筑的建设,每个人在这时都表现出了惊喜,因为她们意识到自己熟悉的手艺要被用进现代建筑—学校在布基纳法索的一些地方是现代化的、新事物的象征。当本地人得知自己可以参与建设的时候,他们会感觉自己是被认真严肃对待的,而且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是能派上用场的,他们愿意出力和帮忙。
除了铺泥地,能帮上忙的还有会砌砖的人,以此类推,我们把会各种不同技艺的人聚集在一起。我寻找可以用得上的本地人的技艺和能力,尝试向他们学习,同时改进这些技能的使用方法。整个过程就是观看、讨论、提出想法,并让人们加入进来,很简单。一段时间过去,会有当地人过来看看工程的进展,然后告诉我他们知道怎么去做,并询问我是不是需要他们的帮助。
当然,我需要找到能让所有人持续工作的办法。在学校的案例中,我后来付给他们工资。你能想象这件事吗?这个项目让平时居住在村落里的妇女们能参与建设,同时还能赚到一些钱,尽管不是很多。这个项目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参与其中的人因此获得了工作。
Yi 当下,“绿色建筑”“建筑可持续”在全世界都是风潮。你对于这种风潮的观点是什么,你认为自己的建筑可以被归为这两个类别吗?
K 说实话,我从在非洲做建筑开始,就一直在找当地本来就有的、本地人也熟悉的材料,我就是想在此基础上做一点点改进。使用自然的、不对环境产生负担的材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事情,它一直在我所做的事情的基因当中。所以很抱歉地说,我不需要去思考这些概念,而且有点惧怕使用这些词汇。因为基于非洲的条件,使用有限的资源和能源去建造尽可能舒适的房子是很常见的情况。
有时候谈论这些概念让我感觉有点羞耻,因为近些年有人为了维护品牌用“绿色”或者“可持续”去宣传一些旧有的形式和风格,所有东西听起来都变成了绿色的、可持续的,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改变。这种做法不对,而且很危险,我们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可持续”。我们需要改变我们思考的方式,并且做出改变,真正地用绿色的方式建造,而不只是说说“绿色”这个词。
Yi节约的、绿色的建筑方式对于非洲居民来说是自然的事情,你如何从当地居民那里学到可持续的建筑方法,而非用现代建筑学的知识去教育他们?
K这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技术已经带人类走得太远了。它的好处是给人带来了舒适和方便,但危险之处在于,如果我们太依赖技术就会开始忘记旧的做事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