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12·4”爆炸:清平桥下的悲剧

作者:王鸿谅

(文 / 王鸿谅)

凯里“12·4”爆炸:清平桥下的悲剧0( 爆炸中失去三个孩子的宋桂林至今都不敢把这一噩耗告诉受伤的妻子黄德慧 )

桥下的世界

宋桂林和黄德慧夫妇在清平桥下已经住了5年。他们来自瓮安乡下,11年前到凯里谋生,打过各种零工,也搬过好几个住处,在清平桥下安顿的时间最长。如果没有清平桥,清平南路应该就是个南高北低的大落差坡地。上世纪90年代末竣工的高架桥弥补了这种地势差异,也分隔出桥上和桥下的两片天地。

桥底两侧,从北往南修了两排门面房。西侧是一排单层门面,屋顶距桥底1米多,每间七八平方米,5间一组,一共两组,中间留出3米宽的通道。东侧是一排双层门面,门也朝西开。屋顶和桥底几乎挨着,每间单层约12平方米,也是5间一组,一共两组,中间留出对称的通道。两排门面的门都朝西开。桥下最北端的地方,由东往西,还见缝插针地修了一排跟桥面等宽的双层门面,也是5间。家住清平南路7号的王建州告诉本刊记者:“桥修好的时候,桥下的这些门面也就修好了,我去问过价钱,一个门面卖4万块钱,产权40年。”

宋桂林夫妇搬来桥下,只是因为这里地处繁华且房租便宜。“离市中心大十字走路只有十几分钟,两层的门面房,开始一个月只要80元,涨到现在,也只有150元。”宋桂林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在东侧那排双层门面租了相邻的两间,从北往南数过来的第二间和第三间。夫妻俩住第三间,孩子们住第二间。他们身边带着5个孩子,3个是他们自己的,老三宋江龙是唯一的男孩。另外两个孩子,宋江浪和黄延元,都是亲戚家的。宋江浪是宋桂林弟弟的儿子,1岁多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改嫁。黄延元是黄德慧弟弟的儿子,父亲在汶川地震的时候死于车祸,随后母亲就离开了家。“两个都是苦命孩子,跟孤儿没两样。”宋桂林感叹。

3排门面围合起来的桥下空间,在宋桂林一家搬过来的时候还是空旷的菜市场。因为生意越来越差,2008年下半年,几面石膏墙一隔,就转型成了“联讯网吧”。桥下的空间一下子逼仄了许多,剩下的出入通道,就像压扁了的字母“H”。宋桂林比画着说:“以前我在屋门口伸出手去就能买到菜,后来门口隔两米远就是网吧的墙,光全被挡住了。”宋桂林也因此想过搬走,可是他们夫妻,男的开三轮电瓶车拉货,女的在桥下的“姚阿姨活鸡活鸭”店杀鸡杀鸭,两人的收入加起来,一个月最多三四千元,而5个孩子里,除了宋江浪之外,4个都还在读书,他们是宋桂林夫妇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凯里“12·4”爆炸:清平桥下的悲剧1( 王建州家距爆炸点不到5米,门窗全部被毁​ )

桥下只有房租便宜,水电都比别处贵,电1.5元/度,水4.5元/吨,绝大部分的门面都是附近做生意的人租来做仓库的。西侧那一排,除了一家麻将馆,全是仓库。东侧这一排,住人的也只有4间,除了宋桂林一家,就是第五间的袁家美和第七间的刑建忠。袁家美是贵州三会人,离婚后独自生活,做早餐生意,半夜两三点就要起来做准备,清早推着早餐车出门,到北京西路上的市府花园去摆摊,中午11点左右收摊,挣的钱也就够日常开销。她两年前才住到桥下来,原因是“离市府花园近,早餐车推进推出方便”。刑建忠是福建人,来凯里还不到两年,他告诉本刊记者:“老乡说凯里好挣钱,我就过来了,来了以后觉得也没那么好,工地上的活也不是每天都有的。”就算没有这场爆炸,他也打算春节回家之后,就不再过来了。

东侧的第一间门面,也就是跟宋桂林家相邻的那间,是吴展智租下的,差不多七八年了,里面堆着许多蛇皮袋装的货物,具体是什么,宋桂林住了5年,也和其他的租户们一样搞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吴展智是本地人,在清平北路上开了个店,平时常常过来拿货,店名叫“智新化玻”。“别说店名了,外行人就算到店里去看,大袋小袋,瓶瓶罐罐,也看不懂是什么。”吴展智以前的一位老同事告诉本刊记者,“其实他卖的都是化工原料,他以前是208厂供应科的,所以有货源,他十几年前就下海做生意了,那时候整个凯里做这行的也没几个,他卖的东西到底危不危险,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十几年了,从来也没听说出过事。没想到,一出事就是这么大的事。”

凯里“12·4”爆炸:清平桥下的悲剧2( 清平南路东侧的三栋房屋跟爆炸点相距不到3米,在爆炸中受损严重 )

爆炸与逃生

爆炸发生在12月4日23点5分,看到过危险征兆的是清平南路西侧杂货铺的女老板,她原来是卖鸡蛋的,桥下的租户都习惯叫她“蛋婆”。那个晚上,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坐在店铺外面聊天,看到吴展智那间门面上方的电闸冒出火花,烧了起来,还来不及打电话报警,就听到了爆炸的巨响,她的腿也被冲击波携裹着的重物砸伤了。因为被警察找去做笔录,她赶到医院接受住院治疗的时候,错过了伤者名单统一登记的时间,没有拿到1500元的补助,心里有些不舒服。

爆炸的响声实在太大,住在第五间的袁家美瞬间被惊醒,她向本刊记者回忆说:“咚的一声之后,就是玻璃哗啦哗啦破碎的声音,我睡在二楼,幸亏床没有靠窗摆,还在窗前挂了一排衣服,刚好挡住了碎玻璃。停电了,我跳下床,连鞋都没穿,打着手电,光着脚就往楼下跑,烟已经冲上了楼,很呛很难闻。一楼乱七八糟,卷闸门被炸开裂成了几大块。出门后我用手电照了一下,门口的过道,往网吧前门那个方向全是黑烟,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就从另一头跑了,跑到街上再回头看,桥下已经烧了起来。”袁家美很幸运,光着脚跑出来却毫发无损。她说:“3天之后,12月7日回到桥下登记财产损失的时候,穿着鞋都不知道该怎么下脚,地上乱七八糟,真不知道当晚自己到底怎么跑出来的,也不敢去想。”和她同样幸运的是住在第七间的刑建忠,只是脸上和腿上有轻微擦伤。

当晚宋桂林不在家,他一个月前就回了瓮安老家,去照顾瘫痪的母亲。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大二”、一个“高三”,都在住校。剩下的只有第三间的黄德慧和第二间的3个男孩。袁家美去医院探视黄德慧的时候才知道:“她那间房受的影响比我那间严重得多,二楼的床都被爆炸的冲击力冲到了楼梯口,她跑到一楼的时候,屋里已经烧了起来。她想去找孩子,但根本没法往前找,她跑出来,脸已经伤得不成样子。”

清平南路已经是一片混乱,袁家美只听到有人大声在叫:“先救网吧,先救网吧,里面人好多。”24小时营业的联讯网吧,带来了桥底前所未有的喧嚣人气,租户们都是这热闹的见证者,因为桥底下唯一的厕所在网吧里挨着后门的地方,但后门从来不开,要从北面的正门进去,沿着过道往南一直走到底。两年多下来,这个有148台电脑的网吧里,租户们看到的景象大同小异,“每个晚上,尤其是星期六的晚上,网吧里基本上都是满的”。

网吧的格局,宋桂林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进门右手边是网吧里唯一的过道,1米多宽,一直到底。左手边是收钱的吧台,最左边靠墙的地方是5台电脑。往前走,左边有个大桥墩,围着桥墩搞了一圈圆形的卡座,从6号到16号,再往前走,电脑才是背靠背一排排摆的,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排靠过道的第一台机子是139号。”

12月4日刚好是一个星期六。凯里供电局保安龙海16点就进了网吧,他在卡座的12号机位,一直在看连续剧《桥隆飙》,偶尔跟朋友们在QQ上聊几句。23点刚过,他觉得有些累了,站起来穿外套准备回去,他向本刊记者回忆说:“我顺便扫了一眼四周,人很多,我刚把左手袖子穿好,右手套进去,还没伸直,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我就被震晕过去,大概晕了好几秒吧,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感觉到有人从我背上踩过去,耳朵都是蒙的,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网吧里一片漆黑,味道很呛,我凭着感觉往过道的墙边爬,扶着墙站起来,顺着正门的方向摸出来。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吧台着火了。”龙海逃生后才发觉,他的鞋不见了,脚上和腿上一道道的伤疤,一头的玻璃碴。

“高二”学生李牧(化名)在中间的一台普通机位旁边,他向本刊记者回忆说:“人都满了,我没找到机子,就坐在旁边看,没多久就炸了,我觉得自己反应很快,跳起来,踩着椅子就往过道方向跑,我知道网吧里肯定很吵很乱,但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响声,我沿着过道往前门跑,也被人挤倒了,踩了好几脚才爬起来。”烧起来的天花板落了下来,烫伤了他的头。他也算是幸运的,附近帮忙救人的居民,亲眼看到“两个女学生从里面跑出来,身上都是黑的,衣服应该是都着火了,一丝不挂”。

卡座9号位靠近吧台和门口,爆炸的时候,坐在这个机位的王清(化名)感觉到有东西从左边砸了过来,他向本刊记者回忆说:“我感觉是柱子替我挡住了,爆炸声太响了,我戴着耳机还被震得很厉害,我抱着头趴在桌上躲了几秒,就转身往门口跑,网吧里一片漆黑,全乱了,后面很多人挤上来,我离门算是最近的了,还被人挤到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我抓着别人的脚才站起来,跑出来才感觉到,左腿和右腹部都痛得厉害。”在医院知道爆炸点就是吴展智的门面之后,王清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去上机的时间早,“16点就过去了,卡座还有空位”。他不敢想象最旁边靠墙那5台机子上网的人的情况,“那里跟爆炸点正对着,就隔了两米的过道,墙当时就塌了”。

王清的姑父和父亲住在清平南路9号4楼的出租屋里,听到爆炸声后,从浓烟和火光判断出是桥下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王清在里面,赶紧去就人”。后门已经被人撬开了,姑父刘仁治冲了进去,他记得“里面乱七八糟,走了几米就再也没法走了,就看到前面火猛地烧了起来,烟味越来越呛,只能原路退出去”。这时候,消防队和应急警力也赶到了,疏散了现场群众,拉起了警戒线。围观的人群在警戒线外看到,浓烟和火苗高高地蹿起,在夜空下惊心动魄。

最后的伤亡数字,是7死39伤。当场死亡6人,1人在抢救中死亡。网吧外的死者3名,就是宋家的3个男孩,20岁的宋江浪工作是修理电机,16岁的宋江龙在凯里四中读初三,11岁的黄延元在十四小学读三年级。网吧里的死者4名,一个是在靠墙3号机位的供电局27岁保安文平,一个是吧台的女收银员,也是唯一的女死者。其余两人,本刊记者历经寻访,至截稿时止,依旧未能获悉身份。能确定的这5名死者说明了一点,爆炸时与吴展智那间仓库的距离,瞬间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生死相隔的痛

宋桂林当天半夜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声音急促又语焉不详,只说出事了,让他赶快回来。他爬起来,连夜包车从瓮安赶了过来,到凯里大概是12月5日清晨5点。现实比他一路各种不安的设想还要悲惨。黄德慧躺在黔东南州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抢救,他都进不去。3个男孩的尸体,跟其他4名死者一起,送到了殡仪馆,等着他去辨认。

“怎么认啊,人都烧焦了,1.7米的人,蜷成一团,缩得不到1.5米。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们3个,我记下了尸体上的编号,后来跟DNA检测结果一对,都对了。”宋桂林说着眼睛就湿了。他告诉本刊记者:“我记得儿子的脚跟我一样大,都是40码,有一具尸体,从脚踝到头顶都烧焦了,只有脚还是有皮的,我比了一下,觉得这个肯定就是我儿子宋江龙;黄延元只有11岁,是个子最小的;宋江浪我是通过脸形认出来的,虽然他的头也快烧焦了,但他的样子我太熟悉了。”

认尸并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跟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协商赔偿问题。“一到凯里,我就被围住了,到哪里都有人陪着,任务就是跟我谈赔偿,然后签协议,把尸体火化了。”宋桂林说,“我就只有一个人,他们一群人,我也想找几个亲戚来陪我,可是他们家里在办喜事,实在走不开,我这里是丧事,相冲的。”宋桂林记得:“有一天,政府的人又跟我谈,突然有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跟我说好好保重,我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哭。”

谈判的持久战在1月9日凌晨两点有了结果,宋桂林最终在每个死者补偿8万元的协议上签了字,紧接着,1月9日上午,3个男孩的尸体就被火化了。这一切,还躺在病床上的黄德慧全不知情。她1月10日刚转到普通病房,袁家美探视回来告诉本刊记者:“她刚拆了包着头的纱布,脸上血肉模糊,已经能说话了,还羡慕我运气好,她还不知道3个孩子死了,以为只有一个重伤,还在担心孩子好些没有。”袁家美听得只想掉眼泪,只能强忍着。宋桂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告诉妻子真相,他担心:“如果她承受不住,有个好歹,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龙海心里是另一种苦闷。死者文平是他的同事、同屋,也是好哥们儿。他说:“我们同事5年了,关系很铁的。12月4日那天,我上早班,13点下班,文平来接我的班,19点半下班,他下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问我吃饭了没有,我已经在网吧了,就说自己随便在网吧里吃点,文平就回了宿舍,热了一点剩饭,吃完以后也过来了。他过来大概是20点多,网吧里人很多,没有空位,他去找位子,大概过了几分钟,我看到他的QQ上线了,只知道是靠墙的1号到5号那边,柱子挡着,具体哪台我看不到……爆炸后,我光着脚跑出来,只有一个想法,我的兄弟跑出来没有。我先到宿舍去看了一下,他不在,我找了双鞋子穿上,又回到现场去找,还是没有,我就发动兄弟们都去找,每个医院都去找,还是没有,再找一遍,也没有。刚好消防队里有个带兵的是我在部队的兄弟,我问到他,才知道,文平死了。”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把脸别向一边,停了好久才转过来,眼眶还是红的。

“我找文平的女朋友要了他家里的电话,打了个车到虎庄高埂把他大姐和父亲接来,一路上,车上很静,没有人说一句话,静得真难受啊。”龙海说,“我还是不死心,一边叫供电局的兄弟们继续找,一边陪他爸爸去公安局备案,结果,公安局的记录一下就查出来了,文平在3号机,已经死了。12月5日,我陪着他爸爸去认尸,尸体都烧焦了,我的兄弟啊,我都认不出来啊!”

警方确认的爆炸元凶,是吴展智出租屋内的那些危险化学品。根据官方的通稿,有关部门现场勘查后发现,这个房间里“靠南墙堆放有3种袋装化学粉状物品,经查看包装袋,分别为高效聚氯化铝、氢氧化铝、亚硝酸钠,在袋装物品上还散落着若干玻璃瓶装液体,瓶上标签分别为硝酸、盐酸和石油醚”。这些化学品为什么会引发威力如此巨大的爆炸,目前还没有更详细的解答。

吴展智12月5日凌晨被警方从金桥花园的家中铐走。消息白天就传开了,只是邻居们的谈资更多的还是他的婚姻,他今年60岁,刚结过第三次婚。联讯网吧的两个老板,22岁的陈成贵和31岁的刑光昌也被警方带走,他们都是福建人。刑光昌的弟弟刑光杰的电话还能打通,但他暂时不愿意面谈,只在电话里告诉本刊记者:“开这个网吧以前,我们知道这里是个市场,也问了相关各个部门,没人说不可以,每个部门都来勘查过的,我们的网吧,消防证、文化证、工商证都是齐全的。这次的事故,明明是隔壁的出租屋爆炸,结果,报纸和网上的新闻,都写着网吧爆炸,我看了心里真是难受啊,我知道网吧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个不入流的行当,名声很臭的行当,网吧里也总有些藏污纳垢的东西,但爆炸不是我们造成的啊。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网吧我们借钱投的100万元,损失就损失,我们配合政府,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我们也请了律师,准备去告吴展智。”他只希望哥哥和陈成贵平安,“大家都年轻,再多的钱都能挣回来”。

吴展智的仓库里放了些什么,旁人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解吗?今年7月份,政府重修桥下的河道,引发了严重积水,租户们联合起来反映情况,要求赔偿,负责协调租户和工程队的,就是管理桥下市场的一对夫妇,名字租户也不清楚,都管女的叫“熊妹”。桥下的水电费和卫生费都是“熊妹”来收的。那次的淹水赔偿,是工程队的人挨家挨户到出租屋里查看具体损失,折旧然后登记,钱先给到“熊妹”那里,大家从她那里拿钱。但是,网吧的那笔赔偿款,刑光杰并没有拿到,“熊妹”只是请他们吃了一顿饭。这个事情租户们都知道,说起来很愤愤然。这个属于私怨,重点在于,吴展智那间仓库,那一次也是有人专门入户查看,统计了损失并给了赔偿的。

爆炸后第四天,12月8日下午,本刊记者到达爆炸现场的时候,桥下几乎已经无迹可寻。12月7日,现场对租户们开放了一次,把各家损失登记造册之后,连夜开始拆除损毁建筑。8日晚上,最后两辆卡车开走之后,桥底下收拾得干净空旷,东侧损毁严重的5间双层门面全部拆除,除了吴展智屋子位置地上的那个大洞,和顶上被烧得黑黢黢的桥底,什么也没剩下。■ 悲剧清平违法犯罪桥下爆炸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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