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究竟什么意思

（文 / 池莉）

最近武汉“超女”王贝死在整容台上，终于震动了官方。事实上，整形美容这个行业，已经混乱已久，人命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致伤致残的病例更是数不胜数。一项整容，收费动辄万元乃至上百万元。暴利把人变成鬼，这一点不奇怪。矿难死人还少吗？政府力度还不够大吗？依然有不少矿主继续进行最低成本的开采，也就是因为暴利。今年政府够辛苦的，今年食品安全屡屡出问题，政府要出重拳整理。今年从烟酒到糖蒜，都涨价到离谱，政府要出重拳整理。今年房价居高不下，政府要出重拳整治。今年打黑除霸，政府要出重拳整理。建筑材料、道路交通、医疗药品，一部社会机器的各个部件，似乎都坏了。政府如此重拳频繁出击，就算能够一时遏制，也很难根本扭转。过几天再一看，暴利依然设法暴利，涨价依然设法涨价，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已经成为全社会最普遍的行为指南。做饮食生意的好朋友，今年春节给我的祝福是一个提醒：愿你尽量不在外面吃饭！做理发店的朋友，则推心置腹地秘授：千万不要轻信外面那些美发店推荐的国际名牌产品，尽可能自己带洗发水和烫发水。就连我经常买菜的菜市场，我买豆制品是听卖主的，买鸡蛋也是听卖主的，碰巧顾客多的时候，他眼睛故意不看我只是殷勤接待别的顾客，我则很有默契地在一边等待，我们买卖双方搞得像两个特务，是需要暗号接头的人，等其他顾客离开了，卖主给我拿来最好的。所谓最好，也就是相对安全一些：哪一种鸡蛋是饲料添加剂比较少的，哪一种豆制品是传统工艺的老卤点卤而不是廉价有毒的工业石膏点卤的。总之一本账都只在卖主心里面，他脸上对顾客一律都是讨好笑容信誓旦旦，但是对于讨价还价者、贪图便宜者，他绝对不吃亏。只有像我这样甘愿接受他的开价，还经常“零头就不找了”的顾客，且长年累月一贯表现良好，卖主这才会说“把点好东西你吃”。有一阵，我皮肤生了一点小疾，不敢贸然去医院，特意拜托了一位相当了得的朋友为我引荐医生，尽管铺垫如许郑重如此，无非被虚假热情一番，最后还是给我开出万元大处方。我学医出身，一看处方就明白。然而我最痛心的质问，不过就是投诉给朋友，说：“这医生怎么就不将心比心呢！德高望重老医生怎么也不懂得做人要厚道呢！”

那么，厚道究竟什么意思？其实卖豆腐的小老板就说得很清楚了。闲聊中他对我说：“你这个人做人厚道，我不也就很厚道吗？那些吃我豆腐还刻薄小气到恨不得赚我几个钱的人，我就是要让他吃死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不是我做人不厚道，是我这一点小生意都难到处收费要钱，大家都对我不厚道么！”

厚道问题就纠结在这里了。人人都知道，厚道是美德，然而厚道发生了理解与指向歧义，本来是个人的品性，变成了对他人的要求。人人都认为他人对自己不够厚道，连病人痛恨大处方，医生都可以认为是对医生的不厚道。

传统文化的致命缺陷，由此可窥一斑。在漫长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厚道”始终被闲置在个人道德范畴，我们始终没有给予“厚道”一个量化的行为标准。美德标准不仅可以量化，并且必须量化。社会有了具体标准，人们才有行动与评判的依据。量化美德标准最强大的力量有两股，一是法律，二是宗教。现在许多人的无法无天，正是一无法律管制、二无信仰约束的结果。“厚道”来自于宗教的宽容意义。中国是佛教大国，宽容意义的源头是“空相”，所谓“无人相、无我相、无寿者、无众生相”，一个人只有了悟了“不住相布施”，他就是忘我的、宽容的、厚道的、淡定的，也就是获得了无边福德的。困难的是，佛教这种个人修行，对于个体悟性与智性的要求，实在太高了，普及实在太难。当今基督教国家的社会宽容性比较大，人们都比较厚道，脾气都比较温好，正与基督教的具体性和大众性是分不开的。《圣经》的讲义具体而明确，比如，彼得问耶稣：“我的弟兄得罪我，我该饶恕他几次呢？七次够吗？”耶稣回答：“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比如，耶稣说：“你要爱邻人，就像爱自己一样。”再比如，人们抓住了一个正在行淫的女人，摩西法律是命令人们必须将这样的女人用石头打死，人们就来问耶稣，耶稣便以自己最具体的行为阐释上帝的爱。首先，耶稣回避正面指责法律的残酷性，其次，耶稣马上弯下腰在地上写字，为的是给足人们面子，好让他们在无地自容的情况下悄悄开溜，因为耶稣的回答是：“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谁就先拿石头打她。”人们都是凡夫俗子谁能无罪呢？早在恺撒大帝时代，俗世法制与上帝已然并存，更兼有耶稣的进一步传教。因此，怎样做好人与怎样宽恕他人，人们有法可依，有理可据。我以为，现在我们的“科学发展观”很好，科学不搞虚无，不靠道德劝诫，科学是严谨的具体的可操作条律。我们应该可以期待。■ 意思什么厚道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