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德·曼库弗:音乐的解放者
作者:陈赛(文 / 陈赛)
( 托德·曼库弗教授 )
托德·曼库弗教授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他住在波士顿附近一个18世纪的农场,寂静如森林,他是作曲家,需要独处,需要静思。但是每天早上,他都要开车20分钟到媒体实验室,世界上最未来派的一个地方,一个疯狂科学家扎堆的地方,总是不断有人想跟你商量一个想法。
在这里,他是一个发明家。他的实验室里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乐器,大提琴、小提琴、钢琴、椅子、编钟,还有好多机器人,一个6条腿的机器人据说是工作台,还有一个看上去像巨型吊灯的机器人,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些机器人本身就是一个个乐器,大吊灯48根长长的钢琴弦,每根都由小型机器人部件所控制。这些都是他的新音乐剧《死亡与鲍威尔一家》中的角色。
《死亡与鲍威尔一家》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一个发明家希望自己死后能被这个世界记住。于是,他创造了一个“系统”,把自己的记忆和个性下载到他生活过的环境里。当他进入系统,舞台上的“物”变成了他的延伸。
曼库弗教授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头发尤其很有特点,好像随时都在与空气中的静电交互。他说,他对音乐和技术的双重迷恋,很大程度上来自父母的基因。他母亲是茱莉亚学院毕业的钢琴家,父亲则是计算机图形领域的先驱。对他来说,两个世界同样复杂,同样迷人,而且彼此互通。因为他在音乐上的想象力,往往需要技术上的突破来实现。
60年代,甲壳虫乐队有一首歌叫《孤独的心俱乐部》。当时曼库弗才13岁,正是最敏感的年纪,这首曲子对他的一生影响巨大。“一层叠一层的音乐,从来没有人创作出那么丰富的音乐,但这样的音乐必须在多轨录制的录音棚才能完成。事实上,‘甲壳虫’在1967年之后的很多音乐都无法现场演出。”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想象一种音乐表演模式,能结合大提琴独奏的亲密和录音棚的创造力。这种想象力最终引导他在十几年后发明了“超级大提琴”,利用传感器及通讯系统,在大提琴演奏过程中撷取演奏者演奏技巧的最细节部分,并将其转为数字数据,传输到计算机中,为后端合成系统提供输入数据。
他的第一把“超级大提琴”是为马友友设计的。用这么一把乐器,马友友一个人就可以演奏整个交响乐团的协奏。每次手腕抖动,就会制造和弦。当他拉得越来越激情迸发的时候,音乐会变成人声,甚至变成我们从未听过的“天籁之音”。
曼库弗教授是一个天才的发明者。在媒体实验室的25年里,他发明了许许多多的乐器和软件,“超级乐器”、“头脑歌剧”、“超级乐谱”、“音乐玩具”等等,都是为了找到一种方法,让每个人都对音乐感兴趣,让他们更迅速的到达音乐的核心。
“音乐很重要。”他说,“即使你完全不懂音乐,你仍然会钟爱某种音乐。没有人知道音乐为什么存在。在进化中,很容易理解我们为什么需要眼睛,视觉艺术的出现可能是为了记住我们肉眼所看到的东西,甚至可能是一种视觉训练,让你学会辨别危险。但为什么音乐对人重要呢,为什么它在每个社会每种文化中都存在?一个可能的理论是,音乐的存在是为了刺激和连接你的大脑的几乎每个部位。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音乐占用了大脑最多不同的部分。你听一曲音乐,追随它的音调和弦,它带你进入一段旅程,你大脑中的每个部分必须合作。我们知道音乐刺激情绪,但每个人对同一首音乐的感受都不一样,每个人必须创造自己的故事和理解。音乐涉及心智和身体。所以,当你造一个乐器,或者写一段音乐,它要求你解决许多深层次的人和技术的问题。”
在为马友友设计“超级大提琴”之后,他开始思考,我们能否也为普通人制造这样的乐器呢?能不能让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音乐训练的人,利用肢体动作来控制声音,表达音乐呢?如果一个人不是作为一名听众,而是作为一名创作者参与音乐中,音乐对他的影响力会高出许多倍。
在“超级大提琴”之后,他发明了一个音乐椅子。椅子上安装了传感器,你坐在椅子上,只要身体一动,传感器就立刻知道你的位置在哪里,这样每个人只要手舞足蹈一下就能创造音乐了。当时跟他一起做这个项目的学生后来创作了游戏《吉他英雄》。
后来,他发明了100多件不同的“超级乐器”,都是按平常人的自然演奏方式所设计的,有的是通过骑车来表演音乐,有的通过触摸来产生音乐,或者用声音来营造氛围。当这些乐器制作完成后,他们邀请公众前来体验,并和他们一起举办了多场演奏音乐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曼库弗教授是音乐的解放者。一直以来,音乐都被认为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只有具特殊才华的人才能进入,你必须有天赋,懂得乐谱,通晓经典,才能演奏甚至创作音乐。曼库弗教授本人是专业的大提琴手,在所有乐器中,他最热爱的是大提琴。他喜欢一个与你的身体差不多大小的乐器抱在怀里的物理感觉,哪怕一个空弦,也能感觉到震动。你的整个身体都能感受到它。
但是,大提琴是一种非常难学的乐器,很多时候,老师教你动作和姿势,就好像你不是在学音乐,而只是在学某种物理姿势。长年累月的苦练,就像置身囚笼。对专业的演奏者而言,这种苦练固然是有益的,但很多人在这种禁锢中迷失,与音乐断裂,与情感断裂,与音乐更重要的东西断裂。
“我母亲出生于音乐世家,她在去朱莉娅学院之前从未听过一首流行音乐;我父亲出生在美国中部,他的家庭喜欢流行音乐,一点不懂古典音乐,从不涉足博物馆。从母亲的一面,我相信音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它有灵魂,它的存在是为了深化我们的灵魂,它是严肃的。从父亲的一面,我认为音乐应该是每个人的,不是给特殊人的,它的表达方式应该让每个人感觉舒服。我是一个很好的音乐家。但我学的非常辛苦才能走到今天。我希望这个过程对普通人能不那么艰难。尤其是小孩子,我希望他们先爱上音乐,创作音乐,然后再在小提琴上花20年的苦功。”
“玩具交响乐”是曼库弗教授专门为小孩子发明的一系列乐器,充满了童趣和想象力,很像从机器猫口袋拿出来的礼物。“音乐塑形者”是一种可以捏的乐器,捏的动作会改变音乐的节奏;“节拍虫子”是用于敲击节奏的,你可以用它来收集节奏,然后把这个节奏像丢烫土豆似的传给别人;“超级乐谱”是一种作曲软件,小孩子可以通过线条和色彩“画”出复杂的音乐。一旦上手,一个小孩子也能创作出非常复杂优雅的曲子。
怎样才能充分发掘音乐的潜力,让它对人类心智和健康产生最积极的影响?这是曼库弗教授最关心的问题。
今天的音乐人都试图找到最简单的方式,使一首音乐具有最普遍的吸引力。但他认为,音乐的发展方向恰恰相反——创作在某个特定时刻对某个特定的人起作用的音乐才是未来。“对我来说,关于音乐最前沿的问题是,音乐是怎样对人产生影响的?为什么一段音乐让你产生某种特殊的情感?为什么你今天对一段音乐的感觉和明天不一样?很多人都知道,音乐是老年痴呆症晚期患者最后能回应的东西。即使他们认不出自己、认不得家人,但你仍然能找到一段音乐,唤起他们的一点记忆和自我意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音乐有这样的效果。但随着对大脑理解的深入,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测量一个人的想法和情绪,他从音乐中需求什么。音乐会变成一种药物,医生可以给他写一段音乐,就像开一张药方,或者给他一段未完成的音乐,一段材料,让他自己改编,从而达到治疗的效果。《吉他英雄》现在的技术还是很原始的,它只能测量你的动作,改变音乐的方式也很简单粗糙,但50年以后,它也许能观察你的姿势表情,测量你的情绪感觉,了解你真正的心理需求,然后根据这些数据改变音乐。” ■ 托德解放者艺术音乐大提琴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