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给自己铺上红地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孟静)

​张瑜:给自己铺上红地毯0( 张瑜 )

1979年,21岁的张瑜第一次来到庐山,那时她连恋爱都没谈过,更没和人接过吻,害羞的小毛头一个。那是她演的第一个女主角,换了43套服装,热烈而主动地亲吻了男主角郭凯敏的脸颊,从此成为当时中国集万千宠爱的几位女偶像之一,然后有了那家只为一部电影而存在的电影院。

这个只有单声道的简陋影院,每晚19点固定开门。大厅的墙上是张瑜和郭凯敏身穿泳衣,青春逼人的巨幅剧照,还有一卷残破的拷贝。有一对放映员夫妻,在山上30年了,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循环反复地放映《庐山恋》。妻子说:“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轻松浪漫的工作了。”

2008年,张瑜第三次上山,小卖部的阿姨打招呼:“你回来了?”仿佛她从未离开。那次她陪着母亲又看了一遍《庐山恋》,心想:一部电影会不会太单调了?她自己当导演、制片人,又拍了一部《庐山恋2010》。这部电影的制作周期极为短暂,今年5月开拍,10天的戏7天就完成了,10月5日上映,顺利得不可想象。

新故事表面上和旧故事有承接,女主角是秦岚演的女儿,《庐山恋》中周筠的女儿,周筠还是张瑜,已经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男主角郭凯敏不见了,主线是女儿的两段感情:生意场上的中年绅士,把商业利益凌驾于爱情之上,为了吃掉张瑜公司的股份而接近她的女儿;庐山籍的年轻摄影师,辞去了工作,整日游荡在青山绿水间。富有的女主角不需要金钱,所以做出了理想主义的选择。

情节很简单,也不可能超越老版。张瑜认为新旧没有可比性,她讲了一个例子说明。周筠有句著名的台词:“I love my motherland.”因为时代局限,那时再开放的姑娘也无法说出“我爱你”,只能用“我爱祖国”高歌心中的激荡。

​张瑜:给自己铺上红地毯1( 《庐山恋2010》剧照 )

到美国上学后,她才知道Motherland有非常鲜明的政治色彩,正确的说法应该是“I love my homeland”。就像过去翻译的China Mao,现在人听起来会很不习惯,感觉滑稽。

除了后半段的故事也发生在庐山,两部电影并没有薪火相传。我们在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庐山电影院观看了这部影片,赫然发现后面坐着全是中老年观众,而且大多是男性观众。“不能把主线放在老年人身上,不然会婆婆妈妈。”张瑜的另一个私心是她可以和小郭再重拍一部《庐山恋》。

​张瑜:给自己铺上红地毯2( 1980年《庐山恋》剧照 )

《庐山恋2010》竭力想体现时代感,但从偶像层面上,30岁的男女主角和当年20岁的娇嫩脸庞是技术无法弥补的差距,愈发清晰的画面只能使演员脸上粉的颗粒更粗。当地领导邀请张瑜30年后再拍第三部,张瑜说:“10年后也许还能上镜,再往后就不能看了。”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岁月对张瑜算是非常厚待了,她依旧有一双澄澈的眼睛,并且不像有些美人,不情愿面对年龄的增长。有记者采访她时没带反光板,她自己拿张白纸放到下巴处打光,男记者调侃道:“不用打光也很好。”张瑜嗔怪地说:“你多大我多大?我都50多岁了!我要倔强地美着。”

晚上陪庐山管理处的熟人们吃饭,张瑜即兴唱起了《红灯记》,她唱得磕磕巴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那个亲眷又不相认,可他们……那个什么来着……比亲眷还要亲。”大家都笑话她。张瑜说:“前几年我还记得词呢!逗大家开心呗!”

庐山的秋夜细雨绵绵,雾气弥漫,张瑜住的小屋是林伯渠当年住过的,暖黄的灯光下她不用任何引导就回到了从前。

“我没有选择,事业和感情,我可能还是会选择事业,我太喜欢电影。”16岁时,中学生张瑜被上海电影制片厂挑中,24岁时就以《小街》获得“金鸡”、“百花”双料影后,那时投票动辄几千万人,全部由观众一字字填好,贴上邮票寄出,全中国统共没有几个明星,含金量远比现在高。

论麻袋收情书的张瑜却总是记得领导对她的批评:“不要翘尾巴。”她叫屈:“我哪有翘尾巴?”获奖好像也不能令她特别愉悦,每周六上影厂要组织演员去美国领事馆跳舞,她们没有像样的衣服,被厂长批评,只好到服装车间借。“又要去美国领事馆,那时觉得烦死了。”

没读完书就参加工作,一直是张瑜的一个心结。小时她看过高尔基作品的一本连环画,说的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夫人。张瑜暗下决心:要成为像那位夫人一样有学问的学者。小学三年级时她就开始看哥哥、姐姐们弄来的外国译著,《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对西方文化有一种莫名的憧憬。

上世纪80年代,出国潮席卷了演员圈。“那时‘明星’是个空泛词语”,她们挣得并不比工薪族多,众人的喜欢不能转化成面包,无非空中楼阁。已经和导演张建亚结婚的张瑜义无反顾地加入出国大军,她否认当时有盲目性。“加形容词好像觉得挺肉麻的,但事实上是这样子的,我觉得很多女人都具有我这样的特点,外表看起来蛮柔顺的,但真正做决断时候非常坚毅,甚至比男人还要果断。”

1985年,她进入美国南加州北岭大学学习电影电视制作,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有放弃做演员的心理准备,事实上,当一个明星,对她的诱惑力并不十分强烈。8年的两地分居,让她的婚姻也解体了。“我提出来的,两个人走到这个分上缘已尽,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不相同了。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谈事情谈不到一起去了,很凄惨的事情是我经常会拿出他的照片看,因为他的形象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那个时候哪像现在这样,能网上通话还能见到脸的,都靠写信的,我为了给他写信,手上茧子都写出来了,一个礼拜一封。”她的签证是一次性的,不敢轻易回国,也没有足够的旅费。她也参加过美国电影的试镜。“他们专门有选演员的导演,要你拍照,正面侧面、履历,我不能接受那种试戏方法。”有一次她通过了试戏,看到剧本后发现是和政治有关的,自动放弃了。

“我没有和人说过这段感觉,虽然我也在学电影,必须要看电影,其实我当时真的不敢看电影,一看电影就受刺激。尤其是不敢看中国电影,看到好多熟悉的面孔,我们同辈的演员还在演戏,而我已经远远地离开,成为边缘人了,这种感觉特别不舒服。现在回想,可能是把我自己最好的表演生涯放弃了是有些可惜的,我们不要老是唱高调。但是假如我没有那段学习,我也成不了一个很好的制作人,当不了一个导演,我的电影艺术生涯不会走这么长,好坏参半吧!”

在美国有台湾地区的制作人找上门,请她演戏。那时候内地对台湾有难以形容的好奇心,她抵御不了这份好奇,在台湾演起了电视剧。《李师师》、《喜宴》改编的电视剧《纸婚》。在台湾的最后一年,大陆一些电视台代表团去访问,有位台长劝她:“干吗不回来拍戏?”她说:“总要有好本子。”那个电视台向民间征集剧本,莫言的剧本《梦断青楼》入选,演员阵容在今天看来非常豪华:陈宝国、陈道明、陶虹、蒋雯丽。葛优也签了约,定金都发了,由于拖期太长,一些演员相继离开剧组。

在90年代初电视剧的市场化起步期,这样铺张的阵容却是个草台班子,服装组有20多个人,张瑜扮演的是女一号,冬天冻得哆哆嗦嗦,没人想起给她披件棉袄,大家都在嗑瓜子、织毛衣。“他们不是懒,只是不知从哪个行业来的。”灯光师傅带了十几个徒弟,但只有他一人跑上跑下,腿都肿了,有个徒弟不懂得怎么拿反光板,只会用拙劲,试拍了几次后就听“咚”的一声,他不省人事了。

“这个事情让我感触蛮多的,这样干戏肯定不行,要是这样的话,我还不如自己下海自己做,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制作了第一部戏叫《贪婪欲望》,也是被逼的。当演员久了,总希望站在掌控地位。”筹备期间她拍了前夫张建亚的电影《王先生之欲火焚身》,第一个镜头是调侃《大红灯笼高高挂》中捶脚的段落,张建亚激动地说:“这是张瑜回归祖国的第一个镜头!”

随即她制作了一部对她意义非凡的电影《太阳有耳》,临时被电影局选送到柏林电影节。同场竞技的有茱莉亚·罗伯茨、布鲁斯·威利斯、苏珊·萨兰登,别人的海报从机场一路铺到会场。别人都气势磅礴,而张瑜她们的团只有4个人,是最微型的。代表香港地区参赛的是何平的《日光峡谷》。那些天,柏林总是阴雨连绵,一放映《日光峡谷》,太阳出来了。《太阳有耳》也是同样,上映的当天阳光灿烂,评审会主席说:“你们把太阳带出来了。”

宣布颁奖那天,除了翻译,张瑜、导演严浩和制片人悄悄跑到东柏林,不敢面对失败的沮丧。半路上接到翻译电话,通知她获得了最佳导演和影评人大奖。在记者招待会上,会场里坐满了外国记者,主持人介绍张瑜时说她是“中国电影的女神”,搞得她连说“不敢不敢”。说起这段,张瑜眉飞色舞:“你看有名的人、出了名的人,或者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他的气色他的举止就是不一样,为什么,因为他是发自内心的有一种信心,使得他的气就特别旺,这很重要。所以我觉得无论人处在什么样的处境,一定要有信心,这很重要。”

《太阳有耳》在口碑上给了她无比信心,票房上却是一闷棍。中国电影在从计划向市场的半进入阶段,她把发行权给了一家没有院线的公司,她承认卖得非常糟糕,又拍了电影《太阳火》之后,不得不转而拍电视剧。

张瑜说,她人生中最失落的阶段不是在异国无人认识她这个“影后”,而是刚回国的那个阶段,走在马路上,偶尔有人指点:“那是张瑜吗?”“不会吧,她不是出国了吗?肯定不是的。”这样的窃窃私语也很少,她悲哀地发现:观众已经不记得她了。“人们铺着红地毯让我走上去,回来后我要自己铺上红地毯,我们这拨儿人已经过了最辉煌的时代。”

为了赚钱,她拍过被她称为“罐头”式的电视剧,她始终觉得,电视剧不是最终归宿。2005年,现任广电总局副局长的赵实约她拍纪录片《中国电影在上海》,让张瑜又得以回流电影圈。她不断地问自己:“还有这个能力吗?”老导演丁荫楠筹拍《鲁迅》,一直找不到钱,上影集团总裁任仲伦说,如果这个项目找不到投资,就要流产。张瑜碰到丁荫楠,问起这个戏,他总是含含糊糊地说:“剧本没搞完。”她就明白了。

刚开始投资方中不乏她的影迷,渐渐地,这些人变成生意伙伴,当然也不乏一些追求者。可是张瑜至今单身。“一种是有家庭的人,也有单身的暴发户。可能现在我这个年纪说这些不现实,我还是希望有共同评议、互相包容的精神伴侣,有文化的人胜于有财产。当然也要不必为生活挣扎。我们常常讲缘分,无缘的人说明你们前世不认识。”

总有朋友撺掇她去算命,看看姻缘何时能到,早就皈依的张瑜却坚决不去。“人知道命就不好玩了,我只看重经历。印度人为什么寿命长呢?他们的人生有3个阶段:少年时出家,成年后成家过俗世生活,晚年再去修行。我一直渴望这样的生活,也曾想过出家,可师傅说我应该在尘世中修炼,才能练就一颗安静的心。”

她身边有一群朋友,日夜陪伴着她,一起工作,也是一种形式上的大家庭。有时她也会感到寂寞,尤其是逢年过节。“我最怕过春节,但我会让自己少停留在沮丧里。”■

(实习记者童亮对本文亦有贡献) 自己铺上庐山恋张瑜红地毯太阳有耳庐山恋2010中国电影电影剧情片爱情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