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燕子(青岛))
最近母亲一直生病,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能瞒则瞒,以免她着急上火,这其中就包括二姨夫的去世。但母亲还是猜出些端倪,趁我们不在家,打电话给二舅问了出来。她对我说:“其实听到你凤姐说要把你二姨接家里住几天时,我心里就嘀咕,怎么光接妈不接爸?估计着是你二姨夫走了。”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到了这个岁数,退一步说,这样也好,你二姨能少受些累,再多享几年福。”
二姨夫瘦瘦高高,老年时越长越像马三立。作为抗美援朝的老兵,他立过功勋得过奖章,但也在朝鲜战场上寒了腿,落下一生的病根。回国后,部队又开到北大荒建设,二姨也跟着随军过去。北大荒条件异常艰苦,一个大通铺用布帘子隔开,就权当是一户户人家。上厕所在野地里,要点着茅草熏,否则一次下来屁股就要被蚊子叮成苦瓜表面。二姨正值孕期,强烈的妊娠反应伴着水土不服,折腾得二姨气若游丝。紧接着到来的第一个冬天异常寒冷,二姨夫的寒腿旧病复发,几乎下不了炕。二姨只觉得再待一刻,她、二姨夫以及肚里的娃都要交待给这片荒无人烟的黑土了。二姨夫没有主意,二姨就替他拿了个主意。于是,在某个夜晚,二姨和二姨夫连拉带拽地一夜走了70里地,离开了北大荒,也丢掉了一切。
回到家乡,二姨和二姨夫做回了农民的本行。他们是天生的农民,对家乡、对土地有着质朴的热爱。二姨夫寒了腿,重活一点不能干,挑粪、播种、秋收等一系列活全是二姨包圆儿。出力之余,二姨还要操心两个小叔子的婚事。二姨夫家里很穷,兄弟四个,其中两个由于长了一头疮,连个媳妇都说不上,二姨挨着村打听、介绍,嘴皮子磨薄、鞋底子跑穿,愣是帮两个小叔子都说上了媳妇。公社里分到了两张自行车票,可以凭票购买自行车。这么珍贵的东西如何分配?公社决定让全体社员抽签。赶巧,二姨抽到了其中一张,高兴劲还没过,风言风语就来了:“他们家全公社数得着的穷,抽得到票也买不起车。”二姨不蒸馒头争口气,刮缸底把家里的细粮都卖了,东拼西凑真真地把崭新的自行车推回了家,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哑了口。不过,此后的小半年里,二姨家顿顿饭啃地瓜干,但二姨觉得值。
为了改善生活,二姨决定养猪,留在年底也好换个钱。养猪先要挑小猪,这样的活一般都是男人干,但二姨夫身体不好,二姨就一个人去集上讨价还价,捉了小猪一前一后绑在自行车上,任凭它们唧哇乱叫,风驰电掣30多里地,一路蹬回了家。当时二姨不过是个体重80斤出头的媳妇,她后来对我说,一想到小猪能养大卖钱,有钱可以给华、凤上学,她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靠种地为生的日子,永远不会太富裕,但二姨还是尽其所能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她的法宝就是卖东西:为了盖瓦房,卖掉了二姨夫在朝鲜时发的蚊帐;为了孩子读书,卖掉了陪嫁的箱柜。1985年,母亲带我进城之前,二姨想割点肉炒个菜为我们饯行,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于是二姨就跑到街上转了一大圈,捡了几个酒瓶子换了些钱割了二两肉。饭桌上,三岁的我一个劲地嚷要吃肉肉,二姨就把肉丝都拣到我碗里。谁知,那习惯了青菜的肠胃还不适应,二两肉的荤腥竟让我拉了一夜的肚子,二姨又十分自责。
日子波澜不惊地度过,二姨尽全力让孩子都读书长知识,四个中有三个当了教师,个个为人和气又孝顺。60多岁时,二姨在家里开小卖店,还常推着冰糕车到学校门口卖冷饮,这些小生意收益不多却让二姨很满足。每次见面,她总是不停地往我手里塞那些小作坊生产、包装简单的糖果、糕点,她说:我知道这在你们眼里不是稀罕物,但好歹也是二姨的能力不是?回老家串亲戚,我最爱的一件事就是跑到二姨家门口,敲敲商店的那扇小窗,用土话喊“老板,买烟!”二姨就从窗里探出头来,“红梅(烟)还是……”一脸疑惑瞬间后又是一脸惊喜,随着便颤颤巍巍地跑出来,拍着巴掌说:“我还寻思着这是谁家的大闺女呢!是我的小燕儿回来了。”就笑着把我搂在怀里,二姨的身后总会跟着不善言辞的二姨夫,三言两语地催我们赶紧先上炕头再唠嗑。
这些画面随着二姨年纪增大而慢慢淡去,她的半个身子开始总抖个不停,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有效果。她和我念叨,你二姨现在无能了,原来玉米一扛一大包,现在这个手连个炊帚都拿不起来了。其实,她的病和年轻时的过度劳累有很大关系。二姨的健康状况让我和母亲很忧心,更何况二姨夫不会做饭,二姨即使身子颤成那样也要撑着给老头热饭。表姐提出接二姨到自家住,二姨、二姨夫去住了半个月就跑了回来,并非是表姐伺候得不好,而是二姨觉得住在闺女家会让儿子脸上无光。搬回家的日子,就靠儿媳妇一日三餐按点送饭凑合着。在这种情况下,二姨夫也慢慢地学会了热饭等一些简单的家务,但二姨还是舍不得让他多干,她总说,但凡我自己能动弹弄些吃的,就不让老头、儿女跟着受累。
二姨一病七八年,她总是担心自己走了后二姨夫的生活,但谁料一场重疾让二姨夫先离开了。所有人都伤心不已,又何况与他相伴50多年的二姨,那份悲伤无法言传。之后,孤零零的二姨被凤姐接到家中养老,她的那间小院就那样关了门、落上锁。我再也回不到那扇小窗下,敲敲它,等着一个小老太太急切切地跑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瘦瘦高高的小老头。■ 二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