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微博是个慢撒气儿的过程

作者:葛维樱

(文 / 葛维樱)

陆川:微博是个慢撒气儿的过程0( 陆川 )

陆川最开始接触微博,是受到了高圆圆影响。“她是我身边第一个用微博的,本来她就是一个爱发短信的人,我一看她写的那些今天出门什么了,就觉得她总算找了个给自己发短信的最安全的地方,自言自语呢。”不过陆川说他本人当时并没真开始用。“虽然身边很多人都用了,我早期还是只靠助理发点小消息。我真正意识到微博的力量,是因为帮汤唯说了一句话。我是看微博上别人说,就也觉得这个事挺奇怪的,一个电影拍出来,导演、编剧、男演员都没事,就专门针对女演员。我其实根本不认识汤唯,连见都没见过。”

本以为自己“躲在角落自言自语”,没想到一下子就被炒成了社会热点。“我都不知道这么多人看我的微博,别人都几百万‘粉丝’,我才那么少,觉得自己就是一小弟,蚂蚁那么点大。后来有人说我那‘粉丝’质量高,都是媒体的。我不是故意挑事儿的,但人怎么了就黑不提白不提的?让我有点不平则鸣。”他的一条发言引起了无数猜测,甚至引到章子怡身上,陆川说他又得出来澄清。

陆川说,从那他才知道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在新浪的微博。“我没把自己当导演,我就是一围观群众。什么演艺圈的爆料者我可不是,这类事我不会多说,我要是爆料写书都行,再一页一页让主角们买回去。”他哈哈笑着,每天也自己发几条小事,还带照片。“工作和私生活男女感情我不写。”不过他还是会把母亲的小事放上去,“也想分享的那种感情。在手机上而不是电脑上写东西,仪式感很少,相当于口对心的表达。手机在这个社会,你听过一个比喻吗?像性伴侣一样,不用想太多,容易袒露心扉,有点赤诚相见的意思”。

但是接下来,“有意识”的爆料还是到来了。“我诚心的,故意的,就是鄢颇的事。”今年6月9日,导演鄢颇被人在北京朝阳门砍伤的新闻,以及后来和女演员李小冉的绯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全国报纸电视的八卦头条。而这条新闻的首发者,是陆川的微博。“我写完那条微博,很长时间都没按回车键,肝儿颤。”他说,当天鄢颇被砍伤半小时后,他和两个朋友在一起接到李小冉的电话,“哭着求救的”,他们当时出的主意是“赶紧找媒体”。

“一条这样的绯闻,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上遍小报头条,我本来没准备管,我一正常人,根本不认识鄢颇。我自己还有新戏,不缺事。可是18个小时过去了,到第二天早上5点我看还没动静,到11点,我准备写微博的时候,网上、报纸依然是风平浪静。报警什么的也做了,可是李小冉那种害怕⋯⋯文明社会,这不合适了吧。我觉得我在电影里挺敢表达的,但是生活中我其实是个很收敛的人,但总有那么一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次。”陆川从上次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变成了这回“把刀引自己这儿来了”。“也有好多人和我说,活该泡妞挨打、谁拿谁钱了。我觉得这理论很恶心,暴力总不对吧,如果泡妞就要被砍,咱们电影节红地毯就没几个全手全脚的。”

陆川:微博是个慢撒气儿的过程1( 陆川在电影《南京!南京!》拍摄现场 )

陆川说,此后接到恐吓电话等,在微博上他只有一条貌似轻松的留言:“已转告公司前台,下次接类似电话要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告诉对方,公司电话有来电显示和录音两项功能,所以请注意气质。小样,装黑社会。人都说了,我党的天下,谁也别装黑社会。已报警,警方说满三次算一个案子。攒着。”陆川说,“凶手自首,这个事后来的走向,如果当时没有引起那么大的媒体关注,是绝对不可能的。也有人说我动机论、阴谋论的,我觉得我这方面没问题,是可以说的。我不需要拿这事炒吧,凶手落网,小冉踏实了,我就想这样。我日常不是这样的人,我起步晚,30岁才拍电影,怕万一惹什么事儿,自己就没机会了。”

“这几年我是一个被摘鱼刺的过程,现在的我是一条江团。”每天一定在睡前半小时上微博看看,神经坚强的陆川现在看上去非常平静,他的微博上也有叫骂声。“但是现在微博是个这样的地方,你被骂得特惨,还得微笑挨着,只要扛过3天,自然而然地大家就会说,这人被骂成这样还笑,太牛了。围观群众不是讲一个理,而是看姿势好不好看,看表情。所以微博上有好多专业骗子。”陆川原来的博客也一直在写,“我觉得自己算是写得挺好的了”。从引人注目的博客时代走过来,陆川说自己“逐渐被骂成一个好人了”。最近他在微博上放了一张与韩寒喝酒的照片,两个人虽然有了醉意但都笑得很开。他说:“其实我挺欣赏韩寒的,本质上我们是一类人。但是我这辈子经历过三件大事以后,现在神经已经很坚定了。”当年陆川和韩寒在博客上掐架。“动了真气,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还打过一架呢,父亲活在自己世界里,是个纯粹的布尔什维克,写反腐什么的,那么大年纪跑到新疆去,和农工生活在一起很长时间,就为了写作。他不背叛自己的信仰,就算他是个老派的堂吉诃德,这样的老人不应被耻笑。”现在他说起当年的论战,已经非常平淡,毫无激动:“这是父子关系,我必须这么做。”

被网民攻击之后不久,陆川又在《南京,南京》开拍前被某媒体以大篇幅攻击。“坦率地说,我当时得罪了人,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纯粹,可是却在人格上被完全摧毁,基本上他们就写我是一坨屎。生活问题、经济问题,骂人也就是这两招了,我好像被人盖棺论定一样,在那一时刻我挺那什么⋯⋯”他现在说起时还是被伤害的表情,“不是当事人真的难以体会。之后《南京,南京》拍完,引起了巨大的讨论,再被骂,我就已经比较坚定了。因为我自己觉得片子很好,有人给我发短信说真喜欢,也有人骂。那时去任何一个地方,《南京,南京》成了大家站队的标准,你喜欢不喜欢,喜欢你就成了另一个队伍里的了”。

“写博客时我还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拍电影还是搞创作,陆川说,“我们干这一行容易自恋,因为剧组生活很单一,写微博会消解这种感觉。因为你写的不是《圣经》或‘毛选’,别人都得看,你要知道当下社会在干什么。以前一个年轻人想知道‘大师’对中国的见解,要上北大清华新东方,现在看微博就可以了。”陆川说他在微博上关注的人有300多个,“早期我就是看身边很多朋友开了微博,所以也开了,但是没想发言,看别人发挺有意思的。我改变了对很多人的看法。比如以前我认识王小山,可是面目不清,后来看他做的很多事,调查唐骏什么的,让我尊重。在微博上很多人展露了真性情,也许有的人也在那装,可是我觉得装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装到底,你就改变了自己”。

陆川在微博上不再有那么强的自我意识。采访时他穿一身黑色贴身衣服,自己背着小包,说话直来直去。“我可不是发言者的角色。微博上你搞不清谁的地盘大,有的人有太多‘粉丝’,却都是假的,有的人只有几千,却是‘活粉儿’,也惹不起。”他的微博有很多不乏激愤之处,“在微博上会看到一群在思考的中国人,我的思考也会引起共鸣,还有人比我说的更好”。他也不怎么掐架,“骂我的人我就当宠物养着,没事出来咬我一口”。比如他前几天评论秦始皇焚书坑儒“埋掉的也有做奶粉的”,“其实就是一堆骗子骗他吃石灰啊铅啊,他知道自己也不行了,毒死自己之前先惩罚那些人”。微博上五花八门的内容很多,但真正把他吸引过来的,“还是时政类的东西”。“朋友和媒体,我看到很多对国家有责任感的人,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上,有很多深入肌体最深处的毛细血管,每个发布者都是真相的揭示者,历史目击者。在信息屏蔽和过滤中,这样的传播还是对权威构成一定挑战的,但是我也不觉得微博上的就是真面目,只不过现在微博,人们越来越倾向于自己最善良的一面,每个人都努力展示正义,形成一种气候。”

最近引起热烈讨论的“郭德纲事件”,对陆川是个“挺深的教育”。“微博上没有10比0。有的人已经扯到彭德怀那去了,纯属偷换概念的,因为他追求即时效果,说的不是真理,而是追求掌声最大化。但就算这样,多元化意见还是存在。最早九成人都觉得郭的徒弟打人不对,后来郭被痛批的时候,就有四成人觉得也不能这么对待郭。我看到三四个都是百来字,把郭这事说得特别到位的帖子,剥得一清二楚,虽然是相反的,可是都特准确。”微博上的言论千奇百怪,专门落井下石的、永远和人反着来的、无政府的、反暴力的。“看了这么多,原来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我们与他人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落井下石的也会被大家损,“你为什么老扮演上帝呢?”微博给了他一个宽广的参考系,“就算我不思考,也有很多人都在思考。原来的朋友变陌生了,敌人倒和我分享同一个观点”。

陆川说微博最大的作用是“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斤两”,“要是你把自己当才子才女,就等着被人踩死。我特看不上使用暴力的,语言暴力也是,可是我又一直被语言暴力对待着,所以我经常要求自己不要使用语言暴力。可是我知道,如果那种善于煽动情绪的人开微博,比如希特勒,他‘粉丝’一定好几百万。为什么有太多博客成了软文中心了,还要收费才写?需要自我表达的人,那些呐喊的人少了,围观的人多了”。围观式的你一言我一语,在陆川看来也“很有意思”,“精炼,又能说服别人,咱们没有出过好的大演讲者,但是这种多元辩论的氛围正在形成”。

他关注的人随时调整。“我分了好几类,有八卦版,美女放照片养眼的;有‘愤青’,有一个年轻女生,专讲黄段子还特有哲理;还有一个编辑永远骂人,又特犀利;还有媒体精英的朋友们告诉我祖国大地上有什么事。这就是我自己办的一报纸,不需要广告,有人写广告我就直接拉黑,你可以自我树立,但不要打广告。大家都奋力地免费给我写稿子,这些点点滴滴也在拓宽我的维度。”他说他不断重新组织作者。“我这个就叫‘合唱团’。”他关注的还有真实生活中,好友宁财神、高晓松这些人。“我们挺真实的,晓松有一天凌晨给我发短信说‘川儿,我“粉丝”数超过你了’,还有人和我互相盯着对方加微博的,这都成了礼仪了”。

“以前我坐井观天的状态,已经摆脱了。我是为了让自己清醒。我看到倪玉兰(维权律师)这样很勇敢的人,对人生都有新感受。”但是陆川说他不把工作放在微博里,“演员、创作是不碰的,我说《南京!南京》几句也是想气气那些说不好的人,是小孩心态”。他本来私下也爱写日记随笔。“这有点像小时候的虚荣心,二年级被登在黑板报上,小学毕业就是《东方少年》,以后又向往《十月》、《当代》,现在我想发就发,发自己的,编自己的,谁也管不着。我只发我想分享的,我的认知,逐渐发现比起别的媒介,这是一个更健康的新的世界。看到这么多人才,每天闪现的火花,看别人互动,我就觉得很充实。不过也不是每天都有新节目。”

最近准备进入创作阶段的陆川说自己已经“从痴迷回归冷静了”。他也有拍照片把一点小事放微博上去的一段时间,“为微博而写,最后也就会被它异化,任何工具都如此”。与此对照,“微博上有人把古拉格群岛每天做一小段摘抄,不过只能看看,想在这里形成伟大的作品是不可能的。微言大义,100多字也能出精品,好的音乐几个音符就能把情绪表达完整,这是很高的境界。有时候这种碎片化的表达是很功利的,因为每个人都追求即时和智慧,出来的就是类似中心思想总结式的东西。但是对于创作的人,需要去做扎实的功课,屁大点事就要说两句,这种灵光不断发表出来,很像是慢撒气儿。现在我要进入创作了,我必须得有个剧本,写个东西,微博化的表达,影响我电影创作的力度,我不是一个生活评论家。和现有公论不同的,最想说的,我还是得放在电影里。以后我发的微博就会少了,我得把气儿再敛起来”。■ 微博是过程撒气陆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