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父的独角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贺达水)
伯父享年67岁。伯父做了一辈子的纯粹农民。他醉心于农业劳动,醉心于跟自然的对话,醉心于看到自然对他劳动的回馈。果园是他另一个家。他几乎天天步行五六公里进入深山老林,在他辛苦开垦的果园里一待就是一天,夜幕降下才返家。在果实丰收将要采摘的时候,他就索性待在果园里,白天照料果树兼休息,晚上隔一小时放几颗鞭炮,以吓走那些试图来毁坏果树的野兽——老家曾经茂密的原始森林是野兽的乐园。他的胆子之大,令村人由衷钦佩。
伯父的性情是矛盾的。他在人际交往中的表现,总会给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但对内,在主政家庭中,伯父却喜欢扮演主持人兼评论员的角色。之所以有多重角色,是因为他参与的家庭事务研讨会一般是独角戏。
怎么个独角戏法?
伯父在刷完牙洗完脸之后,开演独角戏。他站在院子边上,发表长篇不间断的家庭事务演说。他声音洪亮,震彻院子,余音袅袅。他演讲时并不需要有对象听众,他事实上以院子里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为听众。演讲内容丰富多彩,他可以从严厉谴责大堂哥的懒惰散漫(这是贯穿伯父一生的演讲主题),立即转变为对最近市场价格波动的强烈不满;可以从谨慎探讨柑橘树第二次施肥的最佳时机,瞬间转为敲定明天稻田劳动任务的布置方案。当然,内容会根据季节、天气、家庭劳动、村庄社会活动变化而变化。时评也穿插在伯父的演讲中。对于家乡流行一时的六合彩等带有赌博性质的社会活动,他的评论热情极为高涨。
伯父演讲一开始,整个院子在刹那间苏醒过来。年轻人躺在床上,无奈地被迫支着耳朵听着,实在躺得浑身不自在了,就懒懒散散起床,然后以伯父的演讲声音为背景,完成起床后的所有活动,直到用完早餐。
需要提及的是独角戏的终止。能确保独角戏终止的只有两个人:大堂哥和伯母。大堂哥虎背熊腰,与瘦小的伯父形成鲜明对照。他喜好晚上和三五好友吹牛喝酒,直到深夜归来,睡懒觉是他补充体力的方式。堂哥这一生活习惯形成了他与伯父的持久矛盾,一旦伯父演讲超过他的容忍线,他就“啪”的一声从床上跃起,砰的一声拉开房门,冲着伯父怒吼一声“有完没完”,随后咣当一声又关上门,继续补睡。伯父多少有些气馁,演讲或者戛然而止,或者降低音量,唠叨一会儿就去吃早餐了。谁也剥夺不了伯父的表达权。他持续地演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在高中时候还尝试在辩论赛上有所成就,在回家探亲重温伯父的演讲之后永久放弃了这个梦想:穷我一生,我也无法企及伯父水准之一二。演说家们通常喜欢鼓吹自己以勤奋练就的三尺不烂之舌,但我相信,谁也无法像伯父那样做到数十年如一日。
按照韦伯理论,权威确立包括法理型、传统型和魅力型三种。伯父应该归属于传统型。作为一个农业家庭的家长,他可以统率全家资源,在重大活动时做出决策,同时规范劳动秩序、规定分配制度,并对家庭纠纷做出裁决。但随着传统农业家庭的凋零,非农产业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在农村中确立主体地位时,他在家庭中似乎只是作为一个权威形象存在,而没有实质上的权力。他的地位开始受到大堂哥的挑战,并最终败下阵来。
因此,我理解,伯父习惯性的演讲实际上是试图重新回归家庭权威地位的一种持续努力。然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规律终究不可逆转。大堂哥开展家庭副业,生意极为红火,收入直线上升。因此,对于伯父“农业为家庭生存之基”、“不要轻易放弃农业”的警告或者劝告,他表现得傲慢且不屑一顾。记忆中有一次,堂哥从楼上甩出若干百元大钞,叫伯父立即去雇用人打理伯父赠送给他的果园,以此叫停伯父长达一周的劝诫堂哥回头是岸赶紧给果树施肥的演讲。作为事件的结局,他甚至把果园无偿转赠给嫁到邻村的二堂姐,以此宣告伯父对他的零制约。伯父为此拍了一个月的饭桌,摔坏锅碗瓢盆若干。
作为一个农村发展专业的学生,我能理解伯父的心情。一生以农业生产为基本活动内容、基本收入来源、基本生活方式的伯父,对于农业后继无人,一定是倍感不安、不解、失望、愤慨和凄凉的。他一生的荣耀完全来源于农业生产,农业活动形成了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以至于在社会变迁要求他做出更改时,他的本能反应是拒绝。以他的生活经验和社会信息处理水平,他一定敏锐地感悟到了什么才是发展潮流,然而他割舍不掉对农业的感情,这种矛盾持续地体现在他的演讲和其他行为中。情感和理智的交锋中,他最后选择了欺骗自己,并坚持自己对家庭农业生产活动的全面控制。他也确实做到了:后来只有他一个人忙碌在果园,连伯母也因为果树种植“不划算”,果断选择去企业帮工挣固定工资。
伯父的演讲主题从此转向对这个疯狂的工业化世界造成人心不古的抱怨和愤慨。一代中国农民的缩影,我愿意这么定位伯父。伯父走了,不知道他离开人世间时是什么心境。我很遗憾没能好好去和他交谈沟通,了解一个农民的这一辈子。■ 独角戏三农伯父农民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