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瑾:真的感动不怕冰冷的眼睛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孟静)
( 陈瑾 )
我把名片递给陈瑾,她开头的寒暄是一个故事:“我在你们杂志上看过一段话:上帝觉得人类太不听话了,他要派耶稣下凡。这时他的眼光转向小儿子,犹大站在夕阳下,金发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犹大说:肯定要有一个背叛者。上帝的眼睛湿润了,因为他知道:他的小儿子将扮演一个永远被人唾弃的背叛者。”
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闪亮了起来,正如陈瑾描述的自己,她是一个内心很满的人,但这种满,她不想轻易让他人识破。冯小刚第一次找到她,是电影《手机》,给她的角色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这也是一直让陈瑾困惑的问题:为什么这种内心有牙的女人总想起我?“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往丈夫身上一闻,她就知道事儿了,就离婚了,离婚了才知道她怀孕了,属于自己决定不跟你商量的类型。我一直在检讨自己不太亲近的形象,难道我真的就长得特别不亲近的形象么?”
那个角色她没有接,其实,大导演们很乐于使用她,作为需要演技的黄金配角。《满城尽带黄金甲》中李曼的母亲,其实就是《雷雨》中的鲁侍萍,相较于话剧中鲁妈的温柔敦厚,陈瑾的“鲁妈”会武功,有种狠劲,恰好又对应了陈瑾的说法。
《唐山大地震》中的养母戏份不多,空间有限。如果看过《余震》,就会知道小说和电影是两种腔调。这也正是苏小卫所说的,“事实上,我们要的是另一部电影”。小说的调子是冷的、灰的,最凛冽的部分发生在养父母与养女的关系里。改名为小灯的女孩13岁那年,养母去世,养父王德清病倒了。小说中描写:“王德清的指尖如虫蚁一样,一路爬遍了小灯的身体。那虫蚁爬过的地方,却生出些酥麻的热气,热气之下,身体就渐渐地湿润了起来。”
这段性侵犯的细节显然不能在一部主流影片里出现,何况电影里养父母的身份是军人,观众也无法接受一脸正气的陈道明去扮演一个如此猥琐的男人。他被踹了一脚后还会向养女喃喃解释:“爸,爸只是太寂寞了,你妈,很,很久,没有⋯⋯”在这个情节的处理上非常能体现冯小刚的机巧,他把让观众生疑的对象转向了养母。方登夜间惊醒,养父帮她揉太阳穴,养母对着穿短裤的养父气愤地说:“不要脸!”这时,影院里一片欢声。陈瑾说,在真正公映后,观众会发现,“不要脸”三个字变成了“不靠谱”,她专门为此去配了音。
( 《唐山大地震》剧照 )
然后就是养母躺在病床上,哀怨地感叹:丈夫和女儿都不想理她。这个情节相当突兀,实际上,未剪的片子里有很多交代,比如养父下班后,如果养母没回来,他一定要等着,他不愿让养母看到他和女儿单独待在一起。再比如女儿激烈地要离开家,母亲没有留住她。保留这个暧昧的线索,在主创方看来是人性的必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女儿不能跟着继父。”苏小卫说,养母知道那女孩不是他们的女儿,女儿长大后,她比养母年轻、漂亮,对于养父来说,她是另一个女人,这段关系是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而不是父亲、母亲与孩子。当养父知道养女怀孕失踪后,他打了女儿的男友,恨意也是复杂的。如果养母完全不在乎,苏小卫觉得那才是不正常,但如果发展成强奸,也是另一种极端。“生活的真实是极端,生活的完美是正常,他有克制,他适度,他没想跟她睡,他只是觉得他把她当一个女人喜欢没有错。其实他怎么爱这个女人都没有错,但是他选择了一种高尚的方式,选择了一种有道德感的方式。”
聪颖的陈瑾领会到了编剧的意图,那个女儿由于被母亲放弃,对女性有天然的不亲近。“那个女孩一直是硬的,冷的,捂不暖,只有到最后。她和男人的关系实际容易搞好,和女人搞不好。她和家庭,实际上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小孩,在特别小的时候,如果没有跟母亲建立一种关系,这种情感一生都建立不起来。如果是个孝顺的孩子,觉得这是我的母亲,我不能干不孝的事情,我得对她好点儿,只能是这样,但那种感情,永远不存在。妈妈到了更年期,心理上是已经不安了。”虽然没有孩子,但陈瑾演过各种各样的母亲,从王后到平民。
临终诀别那场戏,她正处在最瘦的状态,化了一个秃瓢妆,自己也颇为满意。她想好的场景是:她和养女之间仍是对峙关系,她做出的姿态让女儿走不近她。可能因为那个妆太逼真,太像人之将死,张静初看见陈瑾就哭了,趴在床上抬不起头,所有冷硬的东西都融化掉了。
“我们不跟一个人说话太久了,会已经不具备这个融冰的能力了,其实这块冰已经不是恨了,就是那种纠结。”苏小卫说,张静初那个角色与她的生母一样,处于一种自我惩罚,“她推不开这扇窗给她自己也带来很大的痛苦,其实她就是一种负疚”。可惜这种细微的层次演员并没有诠释出来,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更直白的方法——抽泣、号啕、泪流成河,或许观众只是需要一种强刺激,没有准备去电影院体会太过收敛的心理变化。
陈瑾比一般女性有控制,她很难豁出去洒狗血。她在空政时经常需要下部队演出话剧,“我特别拒绝话剧的腔调和表演,一直对话剧的表演很警惕”。下部队环境不好,就是快餐式演出,刚进团的时候,领导强调声音大、声音大,一大就变成吼,那种锤炼像战备状态,很多人钟爱的声音的饱和度,在陈瑾眼里绝对是错误的。当时她的年龄是花旦,长相却是青衣,自认形象不好,想演电视剧很不顺利。刚接电视剧时,总有人批评她的戏没感觉,可是一剪出来,就发现她的戏是最舒服的。
十六七岁上戏剧学院的时候,老师让每个同学讲一个感动的事。陈瑾说她总是盯着讲故事的人,看得那人特不自在。“他们觉得你特讨厌,有个那样的眼睛看着他,讲感动的事的时候进入不了,这个人要是跟他一块儿哭就带劲了。但我是个旁观者,如果真的是感动的事,就不怕冷冰的眼睛。你讲一个特真诚的事会怕别人听不进去吗?我还会怕自己哭得难看吗?当所有人都激动,我会变得特警觉。”所以,当老师要求她也讲一个时,她拒绝了。
“我有我自己的一个容易被打动的机关,比如离散聚合,我会有特别丰富的想象。”她演过一出日本话剧《夕鹤》,仙鹤变成农夫之妻,用自己的羽毛织成珍贵的锦缎贴补家用,贪婪的农夫不停地索取,耗尽了她所有的羽毛。“那是第一次觉得,演完了好长时间在那里坐着,感觉所有的东西空了一样,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她说。世俗意义上的流泪对她来说是没有效验的,演话剧时把观众眼泪演下来,会被认为很牛。“我从来对那个不感兴趣,我喜欢克制的东西。你把肠子都给我倒这儿了,你剖肚子了还让我怎么样?这和每个人的审美有关,我看到别人不愿意把他的悲伤给我的时候,我是最难受的。起码我是这种人。因为他给了我空间。”
陈瑾说,有一次,电视上演纪录片,一位画家讲述他的父亲在“文革”中的经历。讲着讲着画家难过了,他停顿了一下,仰头,眼珠望向两边,掩饰好情绪继续说。“哎呀我的天啊,我一下子内心潮涌,那个停顿,脖子上的哽咽。所有信息都在里头,那种难过,那种姿态,他在一个媒体面前,多少人对着媒体就傻哭啊!为什么要冲着媒体哭呢?这一个停顿你看到他的内心。很多演员因为内心没有这样,所以很怕停顿,你让他停顿他不知道怎么演了,只要一个人内心有,这种空白这种停顿都是特别有力量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你必须有。我说我的爱情,那属于我的,所以我要控制,不太讲出去。但是人们也感受到了,人们感受的一定不是直白的。”■
(实习记者魏玲对本文亦有贡献。本文剧照由华谊兄弟提供) 冰冷眼睛剧情电视剧中国电视剧真的不怕战争电视剧感动陈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