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暴雨,逼仄的生存

作者:魏一平

(文 / 魏一平)

( 6月1日,广西来宾市郊多处公路被洪水淹没,行人只能涉水前行 )

谢家的命运

陈村,从未像现在这样引人注目,几乎成了人们提起这次灾害时的代名词。只是,相距县城50公里,却没有多少人能说清到底在哪里。车子过六王镇之后,山路开始泥泞起来,两旁的小山坡变得支离破碎,裸露的山体像是被怪兽猛然咬下一口,碗口粗的树干蜷缩在淤泥里,看起来刚刚被挖掘机清理过。

一路打听到滑坡最严重的陈村上垌小组时,谢家三兄弟正在忙活着往房子上盖石棉瓦。房子当然不是他们的,而是村里废弃的小学教室,现在成了村民们的避难处,屋子里搭起了地铺,一间就挤了十几口人。“我们所有的,都在那儿了。”老二谢宗波指指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堆烂泥,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他所指的地方就是自家三兄弟的三座房子,刚刚夺去了一家三代11口人的性命,只是现在踪影全无,旁边还停着一台挖土用的钩机,清理工作两天前刚刚结束,泥巴上还残留着花花绿绿的布条,大概是撕烂的衣服。

老大和老三看上去不喜言谈,只顾埋头干活,只有老二答应给我们讲讲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刚一坐定,他就开始抱怨起来。“都怪他们自己,只顾忙活着救房子,连命都不要了。”原来,到出事的那天晚上,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门前的小溪水位渐涨,到夜里两点多钟,伴随着一阵更猛的暴雨,终于越过门槛,涌进了屋里。兄弟三人的三座房子呈三角形紧靠在一起,由于地势比较低,无一幸免。本来住在二楼的家人纷纷跑到一楼堂屋里,忙活着用脸盆往外泼水,三个媳妇,带着几个孩子,最大的11岁,最小的才1岁,趴在妈妈的背上,70岁的老父母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毫无防备的时候,惨剧瞬间袭来。屋后30多米高的山坡垮下来一半,将三座房子完全淹没,连同待在一楼的全家。一位刚刚走进他家院子的邻居,也被巨大的气浪掀出去十几米,到现在还在卫生院接受治疗。只是,当时屋子里的场景,都是谢宗波后来推断出来的,救援人员用了三天把他们的遗体挖出来时,大人手里还抓着泼水用的脸盆,最小的孩子趴在老三媳妇肩头,像是睡着了一样。另外几个稍大的孩子则拥挤在床边,只穿了背心短裤,想必是他们被大人从睡梦中喊醒后跑下来帮忙的。父母双亲、三个媳妇、六个孩子,无一例外,都没有挣扎的迹象。

广西暴雨,逼仄的生存1( 6月1日,广西来宾市忻城县古篷镇弄福屯,一户人家的房子被水浸泡后倒塌 )

谢家三兄弟都在不远的梧州打工,当天晚上接到电话后,一早往家赶,平时只需两小时的路程,因为山体滑坡挡住了路,步行十几公里山路才到家。“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谢宗波重复着当时的无助,救援队伍已经封锁了现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挖土。其实,当天夜里他还接到了大嫂打来的电话,只说房子进水了,待三兄弟反应过来,想打回去让他们赶紧离开屋子的时候,电话已经不通了。“我老婆真糊涂,一个孩子也没给我留下啊。”嘶哑的声音里透着愤怒。

虽然知道生存的概率已经不大,但不到最后一刻,总不愿去相信。挨到了第三天,当终于见到11具亲人的尸体摆在眼前时,三个汉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经哭不出来了。谢家第三代中,只有老大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县城读高中,另一个在深圳打工,得以幸免于难。“现在真是一无所有了,除了身上这身衣服。”就因为孩子还小,他们才选择了在离家只有200公里的梧州打工,一般一个月就能回家待两天,看看孩子就走,工地上连换洗的衣服也不多。

广西暴雨,逼仄的生存2( 6月4日,广西来宾市兴宾区镇东社区,防疫人员在喷洒消毒剂 )

丧事是昨天刚刚办完的。本来当地的传统是土葬,但政府不同意,执意要求他们火葬。谈判进行了一晚上,最后谢家三兄弟勉强答应了,真实的原因却是“一口棺材至少2000多块,11口人就得2万多块钱啊”。虽然政府按照每位遇难者5000元的标准给了抚恤金,但谢宗波说日子总要过下去才行。

由于十几年来在外面一直做建筑工,手艺娴熟,到傍晚时分,石棉瓦就都盖好了。废弃的两层砖房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由于附近几户人家已经成了危房,一到晚上也只能挤在这里。老大家在外打工的那个儿子开始忙活着给大家煮饭,但米下锅后,却不知道要添多少水,以前都是妈妈和奶奶做饭,男人们距离这些家务事已经很远了。

广西暴雨,逼仄的生存3( 6月2日,武警玉林市支队官兵在容县六王镇龙头村山体滑坡现场搜救 )

容县是广西最大的侨乡,现在全县人口70多万,在外的华侨、华人也有70多万。他们广泛分布在东南亚各个国家,大多是新中国成立前就出去做苦力的劳工。说起来,谢家也算得上是归侨家庭,谢宗波的爷爷曾经在马来西亚做工,新中国成立前回到老家,现在国外还有几个远房亲戚,但到谢宗波这一代就没有联系了。侨眷的身份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

谢宗波的讲述并没有多少感情流露。说起上个月回家时三个孩子缠着他要玩具的场景,他短暂性地陷入愉快的回忆中。而讲起眼下的日子,他甚至为钱抱怨起来:“打工十几年攒下的五六万块钱,前年全部拿出来建了房子,老三家日子刚好一些,去年生娃时因为早产,孩子在保温箱里待了一个月,又都花光了。”只有一刻,当我们看到床上散落的两张保险理赔单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落了泪,那是他两个孩子遇难后得到的,每个人8000元。

稀缺的土地

另外19名遇难者比较分散,谢家的遭遇算得上极端。但看看那些密密麻麻裂着大口的山坡,又会觉得这极端绝非偶然。

马路上随处可见新刷的标语,写着“立即对地质灾害隐患展开地毯式排查”,这正是眼下当地干部的主要任务,人手紧张,甚至连中小学的老师都调来帮忙,上午的课结束后就要立即下村。这两天,每户人家都收到了国土部门发的一张“防灾避险明白卡”,上面详细列出了附近可能会出现的山体滑坡以及撤离路线。为了及时预警,每个村民小组发了一个铜锣,我们在陈村采访的傍晚,小雨飘起,小组长穿着雨衣跑出来敲锣,意在提醒村民们注意躲避。

其实,那晚的雨量并不是特别大,但却来得很急。气象部门提供的资料显示,6月1日19时到2日6时,容县平均降雨量300毫米,可是2日凌晨1时至3时的两个小时里,降雨量就达到210毫米。短时间的强降雨成了压倒周围山体的最后一根稻草。县国土局陆家波副局长告诉我们,30〜60度斜坡的丘陵占了容县的大半,这些形成于燕山期的花岗岩山体,主要由含石块的沙砾黏土构成,山坡表层的风化残破厚达两三米,再加上雨水浸泡,“就像软乎乎的稀泥一样”。甚至那些郁郁葱葱的马尾松和竹林也成了帮凶,根部生长本来就加剧了泥土的分裂,如果暴雨来临伴有大风,茂密的树木就像屏障一样,将整个山体撕裂。

在陈村的滑坡处,我们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些地貌构造特殊的泥土。黄色的山体看起来很密实,但细看才发现其实掺杂了豆粒大小的沙砾,一脚踩下去就会深陷其中。一位从贵州远嫁过来的媳妇半开玩笑地抱怨:“这里的山上连块石头都没有,盖房子都麻烦。”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们已经总结出来一套走泥路的办法,遇到山体滑坡的地段,他们就干脆脱了鞋光脚走,这样从没膝盖的泥巴里“拔人”要容易得多,只需要忍受踩在沙砾上的疼痛就行。

其实,容县的地质灾害在广西也是数得着的。由于受亚热带季风气候影响,降雨在空间、时间分布上十分不均匀,汛期时防滑坡就成为头等任务,县里还曾荣获国土资源部授予的“全国地质灾害防治工作先进单位”和“全国地质灾害群测群防突出贡献奖”。但陆家波也坦言,单凭现有的力量远远无法看管那几千座小山坡。“往年发现山顶裂缝的地方,这次反而没事儿,防不胜防。”

在容县采访,经常会发现,很多房子背后就是一块凹进去的山体,那是村民们自己挖的,距离房屋前后不足1米,几乎是紧紧靠在一起,远看像是窑洞。明明知道山体容易滑坡,为什么还要依山而建?得到的回答非常一致:“没有地方,只能这样。”当地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描述。全县85%以上的人口属于农业人口,耕地只有35万亩,人均5分田。零零星星分布在房前屋后的水田,有的地方只是一米宽两米长的一小块。村里绝大部分的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了,谢宗波告诉我们,自己家里只有6口人的地,却要养活16口人吃饭,每年的粮食能自给自足就不错了。

按照规定,农民建房也需要向国土部门报批,但陆家波告诉我们,这样的规定在现实中形同虚设,“总不能去法院告老百姓吧”。自从国家严格管理基本农田以来,村里几乎就没有可以供给的宅基地了。在另一个伤亡严重的村子龙头村,村长李文金告诉我们,他上任以来的五六年里,就再也没有批过宅基地。各家建房子只能自己想办法,要么是在老屋的旁边挤两间,要么就干脆在原来房屋之上再加盖一层。那些看上去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的房子,大都是分几次盖成的,前后跨度已经十几年。

另一个让陆家波们头疼的现实是,老百姓盖房的第一法则仍旧是风水。在灵山镇当中村采访的时候,正好见到一户人家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盖房,屋后的山体像是被砍了半边,裸露着黄土,屋前就是几十米深的悬崖。主人杨兵告诉我们,他可是找了好几个风水先生才最终选择了这里,原因是前方山坡下就是自家的祖屋,还曾出过一个亲戚做到县里的教育局长,“建在上面,将来说不定做更大的官”。村里的风水先生生意火爆,看一次100〜200元不等。依山而建的讲究是“将来家里有靠山”,“你看香港富豪的房子,哪个不是建在山里?”

村里绝大部分男劳力都选择到广东打工去了,对于年青一代来说,土地早已疏远。谢家老大幸存下来的两个儿子,哥哥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弟弟初中毕业就去了深圳,他跟我们讲起前段时间新闻上热炒的富士康跳楼事件,却抱怨自己所在的工厂加班时间太少,“每个月只有20多个小时,一个小时4块钱,挣不到钱”。

25岁的谢维宇告诉我们,在深圳打工的老乡一到周末就能凑齐十几个人。他所在的龙岗,集中了2000多家小眼镜厂,是世界上最大的眼镜加工基地。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一个不锈钢台子前,为那些贴着各式英文名字的眼镜矫正镜框,每个月能有1400元的收入。这个工作只有靠双手完成,有时候一天要矫正三四百副,“十根指头疼得不会打弯”。他只知道这些眼镜全部出口到欧洲,每副能卖到60多欧元。谈及未来,回归土地则是他们最不情愿的归宿,“从没想过”。

本来就稀缺的土地,遇到人多更是火上浇油。在村里采访,街道上满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光着脚丫欢快地嬉戏。谢家老大和老二各有三个孩子,老三两个孩子,如果不是遭遇不幸,还打算继续要孩子。“超生一个罚6000元,家家户户几乎都超生,最少也得三个娃娃吧。”谢宗波告诉我们,孩子是他最大的念想。

生存的空间

陈村的抢险救灾工作已告结束,当地政府宣布进入灾后重建,但对于村庄的去留还没有最后定论。村民们流传的结果是村子将整体搬迁到镇上,但雨季还没过去,留在村里指挥的干部忙着预警,谁也不能给出确切的说法。“搬一个村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位干部向我们感慨道,“你们别报道救灾了,还是赶紧帮我们争取资金吧。”

在容县,转移安置的可能性有多大,当地的干部建议我们去灵山镇当中村看看,那里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因地质灾害隐患而整体搬迁的村庄。那还得益于玉林市地质环境监测站技术人员的一次例行调查,意外发现了这处有440万平方米的滑坡群。当时的报告惊呼:“滑坡群直接威胁到滑坡体及其附近420户1741人的安危,甚至危及到滑坡群前缘下游村庄的8000多人的安全!”

赶往40公里外的当中村途中,路过一片整齐划一的居住区,一层高的平房一字排开,在错落无章的乡间格外显眼。原来这里就是三年前刚刚建成的当中新村,接纳了山顶上搬迁下来的两个村民小组,共77户人家。正在盖房子的阿梁告诉我们,房子由政府统一招标修建,再以每平方米80元钱的价格卖给村民。按照家里人口的多少,只有60、80、100平方米三种户型,但对于住惯了大房子的村民来说,这样的空间显得很狭小,不得已,他们只好自己再在上面加盖两层。

老房子远在7公里外的山顶上,政府曾经提出必须全部拆除,但执拗的老百姓怎肯答应,因为那里还有他们的田地和猪、牛。“这里没有猪圈,没有牛栏,农忙的时候还得回老房子去住。”阿梁当然知道这有多危险,但是离开了土地,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并无其他生存之道。

新房旁边一栋崭新的两层教学楼,上书“香港马鞍山服苗之友会捐建”,原来这里就是当中小学。校长梁云告诉我们,如果不是去年香港这个慈善组织出手相助,100多个孩子恐怕现在还得挤在旁边两排30多年前的老砖房里。其中一座砖房现在成了孩子们洗漱的地方,刚刚放学的孩子们冲回宿舍,提着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塑料水桶,有的跑去洗衣服,有的接了一桶凉水直接跳进去冲凉,嬉闹声此起彼伏。由于上学路上就要花费1个多小时,山上还没有搬迁下来的人家中,有40多个孩子只好寄宿在学校里,梁云告诉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怕他们睡在家里危险。即便如此,梁云仍有些担心,“因为学校没钱建校门,没钱建围墙,孩子们的安全只能依靠全校9个老师手把手看着”。

从新村去老村的路,只能容得下一辆摩托车,崎岖的山路一到下雨天就无法通行。路边不时会看到有一块铁牌子,红色的箭头下面写着撤离路线。由于正值傍晚,山间下起了雨雾,浓浓的雾气使得能见度只有七八米,几十户人家从远处已经完全看不见。得知我们是北京来的记者,村长刘明林有些警惕。后来通过年轻的村民翻译才知道,原来去年曾有两个号称北京某报社的记者前来,以登记村民房屋受损情况帮助反映问题为由,号召想搬家的人每人交30元钱。由于村里还有四个村民小组没有进入搬迁名单,大都信以为真,当真收了6000多元给他们,此后便杳无音讯,原来他们碰到了骗子。

刘明林告诉我们,因为不能搬到新村,山上已经没有一寸空地可以用来盖房子,这两年几乎见不到年轻人了,“回家结婚的只有两个”。从山顶往回赶的时候,在一个狭窄的岔路口,二十几个村民拦住了我们。原来,他们是得知有记者前来,专门等在这里,要带我们去看看那些已经开裂的房子。

这个小山坳里集中了社底、河口两个村民小组60多户人家。为首的村民梁德珍撕下自家门前悬挂的防灾避险明白卡,指着上面的日期给我们看,仍旧是地质检测队最早到来的2005年1月。由于搬迁资金有限,进入搬迁名单的只有位于坡顶的两个小组,他们这些居住在滑坡下的人则无力顾及。县里一位干部告诉我们,整个搬迁资金已经投入了1000万元,虽然依靠新华社的内参反映到了国务院,争取了中央140万元的援助资金,但缺口仍然很大,县里甚至靠出让一部分国有储备土地来筹钱。

县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跟我们感慨,虽然名为广西最大的侨乡,革命年代还曾出过几十个将军,但容县在外的华侨大多以低层劳工为主,真正有能力回乡投资的人寥寥无几。去年全县的财政收入是3.5亿元,这还要得益于近几年承接东部地区的产业转移,开发区的工业项目才多了一些。

在村民们的簇拥下,我们在小山坳里转悠了近两个小时,他们大概是认为必须要让我们看到每家每户的裂缝才有用。屋里的水泥地面已经开裂得像地图,有的因为部分下陷,导致窗户扭曲。在一位老奶奶住的老屋旁,一位妇女愤怒地把手臂一伸,拳头就从墙另一边出来了,整栋房子像是随时都会散架,只能依靠几根木头撑着。村里唯一一座新建的房子,今年春节刚贴上去的春联,现在也已经被墙上的裂缝撕开。最令他们担心的是雨季,一到下雨的夜里就无人安睡,抱着一个手电筒随时准备逃跑,一个戴眼镜的村民看上去有些文化,他把这里形容为“浮岛”。

临走的时候,一位70多岁的老汉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材料塞给我们。原来,他们已经向政府反映了好几年,寄到北京的信也杳无回音。在材料中夹了张光盘,是村民们找人来拍摄的房子裂缝,还配上了背景音乐,是一首激昂的歌曲《走进新时代》。■ 生存广西逼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