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韩啸)

乡关何处0

自克拉玛依向北300余公里,是号称世间最后一片净土的喀纳斯,向南600公里,则是塞外江南伊犁。克拉玛依在其间有些不情愿地充当着驿站的角色。外地旅游者大多对着魔鬼城壮观的喀斯特地貌赞叹一番,然后带着相机里的数据匆匆离去。

每年5月开始,克拉玛依外出避暑的滚滚人流车流就开始冲向城外。我们所居住的建在准噶尔大漠深处的这座城市,已经提出了要建设世界石油城的宏伟目标,但短时间内还是改变不了世界城人民以各种由头奔向祖国四面八方的处境。

每年假期临近时,妻儿照例开始问我将要去的方向,这是一个固定的有时令人头疼的话题。我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我曾经度过15个寒暑假的老宅,那些记忆大多与一座名为嘎善的村落相连。我一直很想带她们回到那里去,但是我似乎又找不到回去的由头。

幼年时的老宅于我而言只是十几个比邻而居、可以任意游走的家庭群落。夏天里,那些开放的庭院里长满各色鲜美的果蔬。少年时我在外地念中学,青春期迅猛来临后,变得阴晴不定,暴躁而伤感。祖父母此时已老,他们比父母更宽容,也更容易接纳我,于是老宅成了我假期必去之地。儿时的玩伴都已长大,我惊喜地发现邻家的拖鼻涕丫头已经出落得光鲜可人,像5月底的甜杏儿。我们互生好感,在月光下谈论诗歌、人生以及爱情,顺便也拉拉手。

关于故乡,除了老宅的悠然,我还有一些懵懂的回忆: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失去了一些外省籍的师长,他们几乎在一夜间消失不见,留下了诸如手风琴、小提琴、长笛之类的纪念物和“早晚要刷两次牙,饭前便后要洗手”之类的口诀。他们曾经居住的土木结构的宿舍,在他们离去后的两年里,相继倒塌,不留任何痕迹。

然后是高考的恢复,从嘎善走向外地的年轻人日渐增多,从刚开始时的无比荣光名震乡里,到日渐归于常态甚至让家人忧愁,毫无例外的,这些幸运的年轻人肯定不再回来。

若干年前,我生平第一次走出了果子沟,当浓烟滚滚的客车吃力地翻过十八道弯,当眼前出现赛里木壮丽的湖光山色时,我内心激荡欢喜,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

我心里明白,这也许只是一段漫长路程的开始,很奇怪的是,我没有丝毫担忧,并且很快忘记了远方车站不舍垂泪的母亲,故乡的草原河流、雪岭云杉、老宅村落逐渐在身后模糊,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留恋。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心态:

再见故乡,我从你山峦环绕的谷地里离开,也许永不再回来。

再见母亲,我从你温柔的怀抱里离开,义无反顾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是何等的决绝。

若干年后,我在异乡拼得头破血流或顺风顺水,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孩子,在某个清晨突然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人生已然过半。

关于未来,暂不去想,也无力去想;关于来路,我想寻找一些离开故乡的理由给自己的孩子们,证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证明每个人要想获得幸福,第一步就是离开故乡,无论用什么方式。我必须要证明故乡只是个适合度过童年的地方,除了亲情画意,别无所忆。而且关键的是,那些回忆一直都在那里,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去,随时可以找回,随时可以重温。故乡,是可以拿来给孩子们温故知新的所在。

于是我暂时放下心来。

在某个假期里,我朝故乡进发,一路上谈笑风生地对孩子们回忆,把所有绚丽的颜色都涂抹在那些记忆中似是而非的场景上,在隔绝了20年后,故乡突然之间成了天堂,游人的印象仿佛也成了自己的记忆,我朝着诞生之地奔去,内心里希望证明自己的出走,完全是正确的选择。我甚至怀着一种淡淡的压抑着的优越感,回到农耕的故乡。

但是很快地,我痛苦地发觉,曾经的故乡已经与记忆中的场景格格不入:到处是工地,到处是忙碌的人们,无人理会你探询的目光,无人在意你的寻找,你拼命寻找的20年前的村舍农庄和绿色的原野似是而非,除了老人和孩子们好奇张望的眼神,除了清晰的陌生感,找不到任何与记忆匹配的场景。

我曾经热爱的小学校里,那些曾经蓬勃优雅的垂柳已经枯死,校舍已成断壁残垣,我竭力寻找自己曾经读书的教室,但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这里显然早已被废弃,原先的学校不知迁往何处。

一路行来,房舍布局依稀是原先的样子,绿树葱茏,溪水环绕,苍老而沉静,仿佛被抽空了青春的躯体。仔细想想也就释然,故乡的青春,现在都在异乡的土地上扎根结果开枝散叶,苍老和颓败是题中应有之义。

我走在故乡的小路上,恍兮忽兮,宛如梦境。只因为20年前,我自愿放弃了故乡,而故乡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现在,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纯粹的陌生人,我已经不属于这里。

20年后,我终于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歌曰:吾心安处,即是故乡。真是如此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孩子们在回到九公里的立交桥时,大声喊,克拉玛依到啦,回家喽!

我松了口气。■ 故乡乡关乡关何处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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