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断层线:“纳萨尔走廊”的部落生存
作者:蒲实(文 / 蒲实)
( 5月28日,救援人员在印度火车失事现场搜救 )
但被贿赂的法官往往会默许土地开发,然后佯称他们从来没收到过部落首领的信。
5月28日,一辆列车从印度加尔各答市开出,驶向孟买。这条联结着印度东西两个商业、金融中心和最生机勃勃的大都会的铁路生命线,将穿越印度腹地广阔的森林部落地带。这些占印度大陆面积1/5的森林里分布的原住民部落,并未在这个国家经济高速增长的发展进程中受惠。
遵印度铁道部门警示,火车司机须在一些部落区附近放慢速度,时刻留意铁轨上可能发生的意外,比如蓄意被拆毁的铁轨或安放的炸弹,但这仍无法避免频繁的破坏与武装活动。这辆驶向孟买的列车,在距加尔各答80英里左右的偏远村落附近脱轨,并与迎面而来的货车相撞,造成148人死亡。被印度警方指控为肇事者的纳萨尔激进武装分子再次以这种暴力的方式,引起人们对沉默的部落原住民的关注。
1967年,在西孟加拉邦一个叫纳萨尔巴里的村子里,农民为争夺土地武装起义,从此,这些部落地区的所有暴力、武装活动都以“纳萨尔”命名。“土地权益一直是斗争的核心。”德里大学历史学教授、印度知名公共知识分子塞米恩(Dilip Simeon)告诉本刊记者。他说:“印度原住民约8000万人,大概3/4不识字,他们有自己古老的宗教和传统。近2000万部落原住民被驱赶出自己的土地,给水坝、工业城镇、国家公园和矿业公司腾出地方,他们起来抵抗。但他们不等同于纳萨尔分子。后者大多来自城市,以武装反政府为政治目的,他们控制了很多部落村庄。”现在,印度政府把这些分散在印度20个邦、不统一的、五花八门的纳萨尔派反政府武装视为国内安全的“首要威胁”。印度内政部估计,这些“安全威胁武装分子”的数量大概有1万〜2万人。仅一支名叫“人民解放游击队”的纳萨尔派别,就有1.05万名军事骨干,2.5万名民兵,控制了5万名村民,拥有7300件武器,包括AK-47步枪和地雷。这些纳萨尔派控制下的边缘化部落地区被称为“纳萨尔走廊”,它就像现代印度国家的一条暴力断层带。
对久居森林、与世隔绝的部落村民来说,外面世界的现代文明威胁着他们所熟悉的生存方式。阿米塔·巴芙斯卡(Amita Baviskar)是印度德里大学的社会学家,她在古吉拉特邦东南部欠发达的纳尔马达村落中做了十几年田野调查,熟悉原住民的语言比尔语。她告诉本刊记者:“这些原住民世代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生存、信仰、灵魂和社会关系都依赖于土地、河流与森林。在这些部落核心的语言和神话中,世界起源于混沌,是祭祀与音乐的神奇力量驯服了大自然。”印度著名女作家洛伊(Arundhati Roy)曾描述她在恰蒂斯加尔邦村落的经历说:“鼓点敲起来了。每个村民都属于一个戏班子,每个班子都准备好了自己舞蹈。今天,这些戏班子的表演有个共同角色——戴着头盔和墨镜、叼着一根烟的矿工。舞蹈开始了,尘土扬起来,鼓点声变得震耳欲聋。渐渐地,人群开始摇摆,他们六七个人排成一行,手臂搂住彼此的腰,上千人的舞蹈开始了。⋯⋯在这个森林里,人们会跋山涉水好几天,只为聚在一起欢庆和歌唱,只为把羽毛插在头巾上,把鲜花点缀在头发上,整夜舞蹈。这是他们存在的理由,是他们蔑视试图彻底消灭他们的文明的信号。”
( 2007年4月,印度中部恰蒂斯加尔邦的森林里,一位部落成员携枪参加与纳萨尔派的会谈。在恰蒂斯加尔邦,经济增长与部落贫困的矛盾在加剧 )
原住民部落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撞,在印度,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表达出来。塞米恩告诉本刊记者:“印度宪法赋予原住民拥有部落土地的权益。依宪法,如果没有部落成员的同意,谁都不能收购他们的土地。”结果是,两年前,印度最大的工业集团塔塔想在西孟加拉邦盖汽车工厂,被当地农民拒绝了,塔塔只好放弃建厂计划。但更多的情况是:“在一些村子里,村民不同意把土地出让给地方政府和矿业公司,有的还给地方法官写了投诉信。但被贿赂的法官往往会默许土地开发,然后佯称他们从来没收到过部落首领的信。”印度宪法规定,非部落成员不可以直接收购土地,所以政府常代表企业收地,然后再向其出售。“地方政府拿出各种法律许可文件,有时候干脆直接以打击激进分子为由,进村抢地。”塞米恩说。
在奥里萨邦,反对韩国浦项钢铁公司建钢铁厂的村民在土地四周设置了路障,日夜巡逻,防备警察、政府和钢铁公司的人。他们还用扣押钢铁公司成员的方式,威胁他们离开。这些“蓄意谋杀和绑架”的抵抗行为在警察局备案,一些村民多次被逮捕、拘留。在奥里萨邦西部,矿业大亨韦丹塔资源公司看中了480公里森林地带里蕴藏的20亿吨铝土矿。在这片深林里,栖息着老虎、毛冠鹿、大象和野牛,还有开花娑罗树,约8000名原住民世代居住于此。他们去森林的市集贩卖扁豆、大米、咸鱼、烟草、土豆、姜和香蕉,这座山就是他们的一切。
“赔偿金常常很微薄,仅仅按照法定的土地面积给予赔偿,但对部落居民来说,他们失去的是整个生态环境。这笔赔偿金,往往就花在了眼前的事情上,安家、看病、上学等等,都急用钱。在有效的国家权力还未渗透的森林地带,政府所能提供的公共服务,比如学校、电、医疗保健、基础设施等等,都不存在。进驻的铁矿、金矿厂提供的工作机会很有限,对这些未受过教育、不识字的原住民来说,他们无法胜任有技能的工作,只能到附近的小镇打点临工、做点体力活。不懂得储蓄和投资的原住民很快发现,自己背井离乡,一无所有。”巴芙斯卡告诉本刊记者,对他们来说,语言是融入印度社会的巨大障碍。“他们与印度主体民族不同,极少数印度人能懂他们的语言。而对他们来说,任何外来者都是‘异类’,他们与主体社会是疏离的。”圣地亚哥州立大学教授古普塔(Dipak Gupta)告诉本刊记者。
“他们始终得不到印度主体社会的尊重,被视为未开化的低等人类。在法律上,人人都是平等的,但对有过种姓制度传统的印度社会来说,歧视的表达是无声的。一个印度人要见当地行政官员,等不到5分钟。而我曾看到,一位原住民需要在办公室外等上两个小时,才能见上他们一面,如果想在5分钟内见上他们,就得给好处费。在印度的民主体制中,他们的诉求是被人忽略的。今天,在印度东部,已经有一些原住民开始进入政府机关了。但在西孟加拉邦,进入仕途的通道仍然不存在,官僚机构的敌意、警察的粗暴,让很多原住民对国家没什么好感。很多时候,暴力并非源自于贫穷,而源自屈辱感。”巴芙斯卡说。
古普塔说,在政府权力尚未渗透,有效治理尚未建立的真空地带,“上世纪70年代,一些领导过纳萨尔运动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来到这些部落地区,学习他们的语言,甚至与当地人通婚。他们想走‘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斗争道路,要求这些村民拿起枪来”。于是,部落村庄与现代性的冲突,成为印度大企业集团,如塔塔钢铁、金达莱钢铁电力公司和韦丹塔资源公司等与纳萨尔派的对立。
南蒂尼·桑达尔(Nandini Sundar)是德里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他在恰蒂斯加尔邦(Chhatisgarh)巴斯塔(Bastar)地区做了多年调查。这个地区受纳萨尔派影响很深,仅2005和2006年,恰蒂斯加尔邦纳萨尔派的暴力事件就有352起。今年4月,纳萨尔武装在丹特瓦达的森林里发动激战,76名准正规军人丧生。桑达尔向本刊记者讲了一个段子:“纳萨尔派来到一个叫杜果立的村子里,到村长房里叙了会儿话。两人走出来,遇到了护士站的工人,他们向工人询问他的薪水和福利。营林员斯蒂芬不知怎的知道了纳萨尔派来过,就向警察报了信。警察来村里抓走了村长,把他投进监狱,区法院多次开庭审判他。纳萨尔派的人知道了,冲到营林员家里,拿枪顶着他,要他对村长受辱一事负责,要他拿出3000卢比,威胁他不得克扣林区工人的工资,这3000卢比作为精神损失费给了村长。这种罗宾逊式的行为,使纳萨尔派赢得了许多原住民的支持。”然而纳萨尔也给村庄笼罩了恐怖。去年,一位村长因为支持塔塔集团钢铁公司在当地建厂,被纳萨尔分子当街枪杀。5年里,这个邦已有超过1700名村民、警察和民兵被纳萨尔派激进分子杀害。“有一个叫李牧的小伙子,从前有5英亩地。后来老屋给毁了,拿到1.5万卢比赔偿,出去打短工为生。他想回到村里,但听说一个同乡回家种地,被纳萨尔派杀了。他和很多人一样,写信给纳萨尔派的人,请求能被允许回到故土,极力证明自己在这场纳萨尔与政府的战争中是中立的。”桑达尔说。
在森林里,生活已经在纳萨尔派与政府军警对立的夹缝中军事化了。“河的一边,被纳萨尔派控制的村庄与另一边被怀疑隔开。河对面的村民不敢再像过去那样过河赶集,也不敢过来看病,这条河就是未宣之战的前线。”洛伊写道,“到处都是警察雇用的眼线,薪水一个月1500卢比。男人不能去市场,只能妇女去,但会受到严密监视,只要多买一点,就会被警察指控给纳萨尔运送物资。药品数量有严格配额,粮食供应站就搭在警察局旁边。”“一边是使他们失去土地的地方政府和铝土矿、铁矿厂,另一边是胁迫他们拿起武器来的纳萨尔派。对这些村民来说,无所谓选择,他们没有自由的意志,他们难道还能‘选择’自愿加入纳萨尔派么?”巴芙斯卡反问道。
2008年夏天,恰蒂斯加尔邦政府曾组织了一支反纳萨尔的民兵组织,行动代号“和平行动”。桑达尔在“和平行动”后曾再次到恰蒂斯加尔邦,他看到,“许多村庄都被夷平,上万名村民被从村里迁出,安置在路边的帐篷营里,他们只能选择饥饿,或流离失所”。在战乱频繁的巴斯塔地区有一个叫多纳帕尔的难民营,容纳了超过4.5万名难民。难民营内是一排排茅草屋顶的土屋,每走几步就是垃圾堆。有些人会跑回去看看自己失去的土地,悄悄播下几颗种子,大部分人每天四处闲逛。自2004年起,共有1300名纳萨尔武装分子被政府歼灭,但在双方交火中,却有3000位无辜平民丧生。
塞米恩告诉本刊记者,1970到1972年,他也曾是一名纳萨尔派分子,但他不做纳萨尔派也已经很多年。他说:“我逐渐成为甘地的追随者。当印度精英试图用暗杀、暴力的方式获得印度的独立时,甘地说,恐怖的统治,只有靠恐怖来维持。我不再相信暴力,它对无辜死亡的生命来说,是一种犯罪。”■ 生存萨尔部落走廊断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