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珠峰环保:现实与挑战
作者:魏一平(文 / 魏一平)
( 零公里行动志愿者开始分拣珠峰上运下的垃圾 )
上珠峰捡垃圾
从拉萨去珠峰,600公里的距离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海拔快速上升带来的高原反应才是真实挑战。在海拔3800米的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休整一天后,我们抵达前往珠峰的最后一个中转站——海拔4300米的定日县。从这里出发,通往珠峰大本营不过100公里,但搓板一样的碎石路,在高山间画出一道道密集的“之”字形折返,即便是常年跑这条线路的老司机也会皱起眉头。“我儿子数过,一共110道弯。”司机说。
6个小时后,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大山,队伍终于抵达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才有感觉,一路尘土飞扬中的颠簸已经算不得什么,稀薄的空气开始压迫大脑和心肺。毕竟,这里的大气含氧量只有北京的一半。头疼、胸闷、四肢无力,行动不自觉迟缓起来。
这里是珠峰北坡脚下唯一一块平坦之地,面积大约1平方公里。拳头大的碎石之上,零散分布着四五个营地,从帐篷颜色及标志看,来自英国等十几个国家的登山队聚集在此。每年5月中旬,正是珠峰登顶的最佳时间,大部分队员仍住在各个高海拔营地上。除了几个用石头砌成的厕所外,这里没有任何永久性建筑。
珠峰地区的天气变化无常,有时候暖风徐徐,金色的阳光洒在冰川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可瞬间就会变得狂风大作,一团浓云遮住绵延的雪峰,天空飘起雪花。每天下午都要刮起六七级大风,到了晚上,八级以上的大风吹打着帐篷,发出刺耳的声响。趁着中午天气正好的时候,小扎西次仁坐在帐篷外晒起了太阳,我们抵达的当天,他刚刚从珠峰上下来,预计在大本营休整几天后还要上去。
( 绒布寺附近有60多家简易茶馆旅馆 )
黑黑瘦瘦的小扎西次仁今年28岁,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步伐轻快。自从2003年第一次登顶珠峰以来,今年已经是他第七次登顶了,这个纪录目前在国内排名第二。珠峰大本营聚集了众多登山高手,一个在厨房帐里忙活着烧水的藏族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登顶了4次,他指指走过来的另一个小伙子告诉我们:“他5次了。”这些从小生活在定日、聂拉木等高海拔地区的“80后”们,在进行了系统的高山训练之后,说起登顶珠峰,淡然得就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如果不是我们提醒,小扎西次仁甚至忘记自己快要打破纪录了,他告诉我们,此行的主要任务是清扫珠峰上的垃圾。
按照小扎西次仁的分析,珠峰上的垃圾分布与人类的攀登路线相吻合。从大本营出发,步行10公里左右,到达5800米高的中转营地,登山者在此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留下了少量的生活垃圾。但从这里到6500米高的前进营地,沿途垃圾就明显多起来。“前进营地是牦牛所能到达的最高营地,物资补充比较丰富,登山者的适应性训练也一般以此为根据地。”小扎西次仁告诉我们,近些年来,每个登山季都有大约五六百人,在这块1公里多长的山坳里安营扎寨。
( 珠峰大本营圣山探险公司的牦牛队撤回大本营,带回了装备与垃圾 )
“外国登山者喜欢携带铁质罐头,方便运输又能防冻,中国人则比较喜欢带玻璃瓶的⋯⋯”小扎西次仁指着从前进营地运下来的这些垃圾给我们看,生活垃圾占据了绝大部分。生锈的铁皮罐头五花八门,连同未用完的番茄酱大多来自西方登山者;而红牛饮料与拉萨啤酒,估计大多出自中国登山者之手。更糟糕的是,散落在石缝中的残羹剩饭,在太阳照射下已经变质,大家只能忍着恶臭,一点点收集起来送下山。
从6500米的前进营地继续往上,越过6600米的雪线,进入冰川区域后,分别在海拔7028米、7790米和8300米各有一座营地。根据小扎西次仁的描述,在这三个营地周围,废弃的高山装备成为主要的垃圾源。被风刮破的帐篷,冻在冰雪里已经无法拔出;看起来崭新的登山绳,由于长时间强紫外线照射后变脆,只好扔弃;标着各国文字的高山煤气罐,有的还没有用完,但在下撤时为了减轻负重,也散落在了珠峰之上。
( 圣山探险公司高山协作队员从珠峰上背回的氧气瓶 )
更多的垃圾则是空氧气瓶。小扎西次仁告诉我们,在7000米以上的营地宿营,必须依靠吸氧才能入睡,散落在7028营地和7790营地的空氧气瓶就属于此类。而海拔8300米的突击营地,作为登顶前的最后一个营地,担负着登山者更换装备发起冲锋的重任。在一年中有限的几天登顶窗口期,登山者通常在凌晨时分,背上2〜3个4升的氧气瓶从这里出发,行至海拔8700米时吸完一个,扔掉这个空瓶后,换上第二个氧气瓶,再向着8844.43米的顶峰发起最后的冲击。因此,海拔8700米处便成为空氧气瓶最为集中的地方。小扎西次仁指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氧气瓶向我们介绍,不同颜色、不同型号就代表着不同的登山队,甚至还有年代久远的钢瓶已经锈迹斑斑。
按照这次“零公里行动”珠峰北坡清扫的计划,小扎西次仁与队友们要清理200个左右的空氧气瓶和2吨左右的生活垃圾。氧气瓶绝大部分就分布在8300米到8700米这一段路上。在这些空气稀薄地带,队员们只能背上一罐氧气,缓慢地在冰雪中寻找,一旦发现有废弃的空氧气瓶,虽然只有1公斤的重量,却只能由另一名队员慢慢捡起来放进对方背包里。“如果没有队友的帮助,自己很难将背包背起。”小扎西次仁坦言,再强壮的登山队员,一次也只能背下6个空氧气瓶。
( 小扎西次仁28岁,北京奥运珠峰火炬传递主力队员
)
在珠峰大本营的第二天,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对这些垃圾进行分类,恶臭的厨余垃圾不用说,单是弯腰分拣不同的塑料瓶和硬纸壳,抬头的时候就会引起强烈的眩晕。为了减低运输成本,大家试图将铁皮罐砸扁后再装袋,但举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块,没砸几下就会气喘吁吁。对于我们这些登山外行来说,在海拔6000多米到8000多米的山石与冰雪中,收集两吨多重的生活垃圾与废弃装备,上珠峰捡垃圾的艰难,只能想象。
谁在制造垃圾
( 珠峰脚下扎西宗乡的卓嘎在绒布寺经营旅馆 )
根据专家估计,自从1921年人类首次攀登珠峰以来,留在珠峰上的垃圾已有七八百吨。谁在珠峰制造垃圾?这个问题取决于有多少人来到珠峰,又有多少人登上珠峰。
“零公里行动”的珠峰北坡清扫,从今年3月底开始,一直持续到5月末,主力清扫队员来自西藏登山学校。2001年,以毕业学员为基础成立的圣山探险公司,打破了尼泊尔夏尔巴人长期以来对珠峰攀登的市场垄断。公司副总旺青索朗告诉我们,现在每年的珠峰北坡攀登队伍中,由圣山公司提供服务的中国商业攀登队员大概在20人左右,按照一个商业攀登队员需要一个高山向导与两名高山协作计算,攀登至8000米以上的人数大概在80人左右。这个数字只占到北坡攀登人员的1/3,另外2/3则来自于国外登山队与夏尔巴高山向导。按照2009年珠峰春季登山季的统计数据,北坡共有84人登顶,南坡的这一数字则高达284名。
5月19日,我们抵达珠峰大本营的当天下午,巧遇刚刚下撤到大本营的商业登山队。在这个11人的队伍中,6人已于5月17日顺利登顶。有了高山向导与协作的专业支持,普通人也能登顶珠峰,号称“世界第三极”的珠峰已不是人迹罕至之地。
哪怕是一位毫无登山经验的普通人,只要身体健康,也可以在教练的指导下,逐步完成从6000米、7000米到8000米高山的攀登。当然,你得有足够的金钱与毅力。仅以攀登珠峰为例,需要向公司交纳25万元的服务费,如果再算上个人装备,大约花费在35万〜40万元。考虑到登顶珠峰前,至少要攀登两座7000米和一座8000米以上高峰,整个珠峰攀登计划的花费大概在七八十万元左右。
这个并不算太高的经济门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登山爱好者。为了站在世界最高点上的几分钟,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攀登者们从大本营开始,一直到最后的突击营地,要不断地上下往返,进行适应性训练。小扎西次仁告诉我们,每个登山季他都会消耗掉20斤脂肪,等回到拉萨又会恢复体重。
生活垃圾如何回收,个人粪便如何处理,废弃的装备要不要全部带走,这些在低海拔地区并无争议的话题,一旦放到生命禁区地带,就会成为一个两难的问题。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地方,一个登山者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专业的高山向导也只能防范队员的滑坠、冻伤等问题,如果一个队员因体力衰竭或冻伤而无法自己行走了,那就意味着死亡,再亲密的伙伴也只能选择放弃他。”小扎西次仁向我们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登山探险,本就是对生命极限的挑战。”
与这些挑战极限的攀登者相比,那些站在他们身后服务的人则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珠峰群体。那天下午,与商业队员们一同凯旋的,是浩浩荡荡的26头牦牛组成的牦牛队。每3头牦牛由一个藏民看管,他们都来自距离珠峰最近的村子——扎西宗乡曲宗村。28岁的次旦格桑告诉我们,每年的登山季,他们都要从23公里外的村子,赶着牦牛走上8个小时来到大本营,每头牦牛驮上40公斤重的物资,与主人一起步行8个小时,送到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有时候他们回到大本营等待,有时候直接就在前进营地凑合几天,待登山队下撤到6500米时再把物资驮下山。
“从大本营到前进营地,一路的垃圾几乎全是‘Made in China’。”一位登山队员向我们抱怨说,大部分的垃圾都是牦牛队的民工留下的。但这样的信息转述到次旦格桑这里时,他一脸的茫然。好不容易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后,也只是羞涩地笑笑,对他来说,更关心的是自己3个孩子的未来,他们“最大的9岁,最小的2岁,但愿他们将来不用再赶牦牛上山”。
更严峻的事实是,海拔越低,垃圾越多。跟那些保生命的攀登者与求生存的牦牛工不同,珠峰最大的垃圾来自于大本营周围的普通游客。在定日县的白坝镇,花180元买一张门票,你就可以一路搭车来到距离珠峰大本营7公里左右的茶馆,这里是普通游客的集散地。
所谓茶馆,其实就是一片帐篷区,60家帐篷旅馆拥挤在一起,主要向普通游客提供食宿。已经在这里开了10年旅馆的卓嘎告诉我们,每年3月,她都要从40公里外的巴松村把帐篷运过来,一直到10月底撤回家。我们在珠峰的几天,正是旅游旺期,来自全球各地的游客晃荡在茶馆的大小帐篷间,小摊上摆放着各种藏饰品和喜马拉雅山脉化石,摊位后的藏族小伙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和英语做着推销,有的则忙活着询问能否以物换衣。我们没有看到几个像样的垃圾桶,有的帐篷门前随意地放着个纸箱,但看起来效果并不明显,因为这里的节奏有些混乱,不断有呼啸而至又很快扬长而去的越野车,扬起一阵尘土。
卓嘎告诉我们,最初几年并没有多少客人前来,留宿的人多会选择不远处的绒布寺借宿,几顶帐篷散落在旁边的半山腰上,勉强可以养家糊口。但最近四五年,游客一年多过一年,就连绒布寺都拿出空房来办起了招待所。3年前从山上搬到这块平地之后,帐篷旅馆之间的竞争也激烈起来,现在每年光是交给村子的管理费就要5000元,当然,利润也迅猛增长到4万元。住宿40元,面条15元,每个帐篷旅馆最多留宿5人⋯⋯政府的规范源自不断激增的游客,根据珠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定日县分局(简称定日珠峰局)普布局长提供给我们的数字,去年到达珠峰大本营的普通游客高达4700人次。
现实与挑战
一听说是为珠峰的环保而来,普布局长显得有些激动起来。他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一本《西藏自治区登山条例》翻给我们看:“海拔5500米以下山区的环境保护工作由山峰所在地的县、乡人民政府负责;海拔5500米以上山区的环境保护工作由登山组织者负责。”尤其这几年,以珠峰环保为主题的各种活动越来越多,也让他平添了几分警觉与无奈。
据普布局长向我们介绍,每年的“五一”和“十一”期间,清理出来的垃圾要运到120公里外的定日山沟里,一个简易的垃圾填埋场是去年刚刚建成的,去年的清运量已达280吨。珠峰大本营有5个厕所,即便是雇佣最近的村民,清理一个厕所的费用也高达3000元,因为他们认为这活儿不吉祥。“每年清两次垃圾,掏两次厕所,就得花费十几万元。”普布坦言这笔钱的报销是他一年中最头疼的时刻,“县长签字才能找财政局长,层层审批”。
海拔5500米以上的区域环保,只能寄望于专业的登山者们。登山条例的规定明确指出,“自治区登山管理机构应当每年向山峰所在地的县级人民政府给付20%的登山注册费和60%〜80%的登山环保费”。但这笔钱去年由普布局长与西藏登协结算下来,一共只有30多万元,且还要如数上交县财政。
海拔5500米以下的珠峰局管辖范围,相关环保收费也并非没有。按照门票销售规定,个人除了180元的景区门票外,还需按照在珠峰的停留天数,缴纳20元至100多元不等的环境卫生管理费。但普布局长告诉我们,这一规定并未实施。“游客们反映在大本营住了一周,还是因为天气原因没看到珠峰,那怎么好意思收这个钱?”而按照每个车轮100元的标准缴纳的车辆环保费,主要则用于沿途的路况保障上了。
“农田开发、小型水利建设、村级活动建设⋯⋯处处都需要钱。”普布局长告诉我们,去年景区门票收入1221万元,环保中巴的车票收入150万元,两者相加,占到全县财政收入1702万元的80%左右。而这一比例,自从他1992年参加工作以来,就始终没变过。曾在县财政局做到副局长的他向我们回忆道,直到2000年县财政才突破了100万元,而在2007年之前,由于珠峰景区门票只卖20元,财政收入始终没有超过700万元。
虽然珠峰旅游的收入占了整个县财政的大半江山,但对于只有5.1万人的定日县来说,世界第一高峰带来的实际效益还是很有限。全县2009年的人均收入是2495元,这一水平即便在日喀则地区都处于下游。珠峰局只有12个人员编制,一年的办公经费也不过8万元,另外的9个野外管理站,只能每个站配备两个临时工,这些常年工作在海拔5200米以上的管理员,月工资只有850元。
定日新县城只有一条主街,除了破败的各个单位之外,就是两层高的小商铺,有的地方还是土质的藏式房屋。即便县城最好的宾馆,房间里也常备着蜡烛,因为停电并不稀罕。虽然不是周末,但到了18点多,县医院里已经找不到一个值班医生,街上仅有的两家小诊所生意很好,是大家看病最常去的地方。全县只有一辆公交车,但老百姓谁也说不出停靠站究竟在哪里,与下面各乡镇的交通往来,则依靠农用拖拉机。
在白坝乡去往珠峰的十字路口,不时见到有载满一车斗民工的拖拉机停下来,他们向过路的中外游客伸出两根手指,做出点钱的样子,嘴里含糊地喊着“money,money”。我们疑惑地问普布局长,为什么县里不开通一趟前往珠峰大本营的班车,得到的回答却是:“哪有钱买班车?”于是,四面八方而来的游客,只能在拉萨或日喀则高价租车。那些飞驰在路上的丰田4500,在驶过距离珠峰最近的扎西宗乡街道时,一般都会猛踩油门,穿着破旧校服的孩子们追逐在车后扬起的尘土中,恍若两个互不关联的世界。
即便是距离珠峰最近的曲宗村,牦牛队的收入与攀登珠峰的昂贵相比也有些微不足道。次旦格桑告诉我们,一单活一般有9天的行程,按照每头牦牛315元、每人360元的标准,为一次登山服务的报酬是1305元。运气好的年头,次旦格桑能够挣到四五千元,除此之外,他家再无其他收入,地里的青稞也只够自给自足。
在海拔5100米的久乌拉山口,天晴的时候,可以看到五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一字排开,在这里摆摊卖经幡的少男少女,本应是读书的年纪。而在珠峰大本营,17岁的格旦对我们所进行的垃圾分类兴趣浓厚,不怕脏不怕累地冲在前面帮忙,当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玻璃瓶、塑料瓶及铁盒子统统分开。与村里同龄的6个伙伴一样,他去年初三没毕业就放弃了中考,如今已是曲宗村牦牛队里最年轻的一员。■ 挑战现实环保帐篷户外运动珠峰氧气瓶爬山大本营珠峰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