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特大风灾过后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吐鲁番:特大风灾过后0( 4月24日,在大风中艰难骑行的吐鲁番人 )

葡萄乡

虽然是周末,又赶上“五一”劳动节,阿不力米提一家还是在不到9点(北京时间,当地时间还不到7点)就早早起来,天气已经越来越热了,早上已经是25摄氏度的样子,太阳一出来气温很快就可以蹿升到三十七八摄氏度,清晨这段难得的清爽时间非常宝贵。

阿力的爱人第一个起来,黑底碎花的纱巾包好头,蹲在院子里,一只手拿着小塑料壶,另一只手接着水简单地洗了把脸,然后扫院子、做早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15年前她从东边10公里外火焰山脚下的三堡乡嫁过来,阿力就没再碰过家务活。虽然已经分了家,阿力一家四口还是和弟弟一家四口同住在一个小院里,只是各扫自家门前的地,各吃自家做的饭。

阿力家所在的葡萄乡是整个吐鲁番地区最早开始成规模种植葡萄的地方,每家每户都有最少2亩以上的葡萄地。葡萄乡距离吐鲁番市区只有几公里路,相当于城乡接合部,生活条件相对好一些,会说普通话的维族同胞也多些。不像火焰山那边比较贫困的二堡乡三堡乡,“几乎没有能说汉话的”。

准备早饭的工夫,阿力和两个女儿也起来了,能尽情地看电视是孩子们周末最开心的事。12岁的大女儿阿尔布巴的最爱是成龙,当地电视台经常播放成龙的电影,早上放的这部早期影片她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她问本刊记者,成龙今年多大了,住在哪儿。

( 4月25日,吐鲁番市电信职工在抢修被狂风吹倒的电线杆 )

早饭照例是砖茶泡馕,这一天还特意用韭菜和土豆炒了菜就着吃,在对着电视的炕上就解决了。阿力家三间房每一间都被一张大炕占据了主要空间,炕上铺着毡毯子和棉坐垫,炕脚摞着几床棉被,墙上挂着整块色彩艳丽的地毯。其中两间七八平方米的房子是20年前父亲留下的,明显老旧黑暗,白天采光要靠屋顶凿出的方洞。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大房间是前年新盖的,把老房的窗户改造成门接出来,同样是土块结构石灰砌墙,做了大扇透亮的窗户,一共花了5000元。

阿力家的院子不像别人家那样有晾葡萄和乘凉用的院篷,院子里也没种葡萄,他家的2亩葡萄地1亩在离家不远的大田里,1亩地在走路30分钟才能走到的戈壁上,是15年前政府还允许私人开荒时用4年时间自己开垦出来的。9点40分,太阳还没出来,从阿力家沿着一条弯弯绕的石子土路往戈壁田里走去,小路两边绿绿的全是葡萄地,葡萄叶密密麻麻地搭在一起,看不到别的颜色,只有路的拐弯处偶尔会种着几棵白杨树和红枣树。村里各家在戈壁上开垦出来的葡萄地连成一片,过去就是312国道,火焰山发红的样子依稀可见。

吐鲁番:特大风灾过后2( 4月24日,吐鲁番市恰特卡勒乡一栋民宅因大风引起火灾被烧毁 )

吐鲁番盆地四周被高山围绕,大部分是戈壁沙漠,绿洲面积只占1/10,年降水量极少,格外干旱。夏季在长达15个小时的光照下,气温很快升高,高温受群山阻挡,无法扩散,最充分吸收太阳能而不易散发,于是盆地内异常炎热,吐鲁番因此得名“火洲”。这种高温、光照和干旱少雨的组合,有利于葡萄生长,吐鲁番也以葡萄最为人熟知。

据说早在2000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时,这里就开始种植葡萄了,也正是在这时,葡萄被引入内地。村里人告诉本刊记者,巴格尔村前两年有个奶奶活了100多岁去世了,她曾逢人便讲自小她家院子里就有葡萄藤,于是村里人认定,“这里祖祖辈辈就是有葡萄的”。

( 准备修缮被大风吹毁的蔬菜大棚 )

葡萄乡真正成规模地大量种植葡萄并成为经济来源,是在上世纪80年代。阿力记得,1985年他14岁的时候,家里分了地开始学着种葡萄。1992年吐鲁番市开始举办葡萄节,葡萄地才逐渐蔓延到了整个吐鲁番地区,发展到现在,吐鲁番地区葡萄年均种植面积45万亩,平均年葡萄总产量60万吨。

“要不是这场大风,到这时候葡萄都快开花了。”阿力两手同时揪着被风吹干的葡萄叶子,嘴里说。阿力告诉本刊记者,按每年正常情况,3月份开始支架,到3月底把冬天埋好的葡萄枝条挖出来搭上,等4月份叶子出来开始浇水,把没长出籽的叶子去掉,5月份葡萄开花。因为天气热,每一天都长得很快,到6月底7月初打上青霉素,7月份可以收第一拨葡萄,8月葡萄就全熟了,然后就开始卖水葡萄、晒葡萄干,直到11月再把葡萄藤埋到土里,一年的活就算干完了。

吐鲁番:特大风灾过后4( 4月25日,吐鲁番市恰特卡勒乡的农户在抢收受灾的蔬菜 )

“葡萄就是收一季,这次完了就完了,只能再等明年了。我损失算少的,能恢复70%,那产量估计也要减半了。”吐鲁番地区是全国四大风沙起源地之一,每年四五月份是风季。在葡萄开花期里,如果遇到7级以上大风,会有20%到30%的花被刮落;若风力达到9级,也就是“碗口粗的树都可以吹断”的大风,就会出现葡萄绝收。“今年的情况谁也说不好,因为从来没遇到过,大风我估计是不会再刮了,但是谁知道呢,这回真叫靠天吃饭了。不过今年的葡萄应该能提价,去年一斤3.5元收的,今年能到5块。我现在就想着多浇水。”阿力说。

13点,太阳放肆地烤着吐鲁番盆地的每个地方,光线亮得刺眼,地面散发着热气打在脸上,“巴依老爷的树荫”也失去了作用。这时葡萄藤下的温度到了40多摄氏度,没有一丝风,阿力干完上午的活准备回家休息了。他说,风停的那个早上,还没完全停他就待不住了,搭着邻居的车赶到这里。一夜听着狂风大作的声音本来心里就有预感,早晨看到葡萄地里乱作一团,葡萄桩朝各个方向倒着,葡萄枝被风吹得缠在一起,有的干脆从葡萄架上翻下来,外面一层叶子几乎全被吹干。大风给这些果农每天的工作量增加了2〜3个小时,要把纠缠搭连的藤条一根一根仔细分开,把吹干的叶子摘掉,多浇水,比以前照顾更仔细。

吐鲁番:特大风灾过后5( 4月24日,恰特卡勒乡的农民在修整受损大棚 )

半个月前新疆刚改到夏令时,午休时间3个小时到16点,这段酷热的时光显得格外漫长。阿力到家换下劳动穿的迷彩服和球鞋,扔在院子里的沙发上,穿上短袖T恤和凉鞋,从女儿手里拿过遥控器,盘腿坐在炕上,认真地看体育频道直播的“湖人”对“雷霆”第三节的比赛,爱人在旁边和面准备午饭做拉条子。他家每周吃3天拉条子,一天抓饭,面和菜全部都要到市场上去买,一家4口人每月的生活费300块,包括水电费。阿力形容自己的生活“有的吃就可以了”,种2亩葡萄地每年的收入在七八千元,而夏天帮广东来的老板在吐鲁番境内收葡萄,却可以在两个月内赚到一两万元,每收一箱葡萄14斤有2毛钱的提成。他答应大女儿今年夏天忙完去网吧买一台他们淘汰的电脑回来。

吃过午饭,阿力支起梯子,领本刊记者爬上房顶,看他家晾晒葡萄干的阴房,那里还有些去年剩下的葡萄干。阴房通常都建在1〜2米高的土台上,方便通风和缩短葡萄干的晾制时间,用土块或砖块砌成的花孔墙,既可以保持通风,又能避免阳光直射,否则太阳直接晒干的葡萄干会是黑紫色。从房顶上往下看,村里见不到人,全都关起门来在自家院子里午睡乘凉。

燥热之下,更感觉哪里都是暴土扬尘,坐在阿力家的院子里,一会儿的工夫就觉得手脚又干又黏,那是灰土和着汗水。邻居家修房子,一阵土飘过来呛得人难受,阿力6岁的小女儿就那样坐着不动,鼻子都不遮一下。无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是住了几十年的外来人,和阿力一样,当地人早已经习惯了吐鲁番的气候和环境,对刮风和吃土都没什么感觉。“我们维族人不怕热的,冬天倒是怕冷得很。吃的用的都方便,超市就在家门口,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缺水,浇地的水和我们用的水都不够。过去自来水3元/吨,现在1.5元/吨,是便宜了,可是水少了。”阿力说,5月份天山上融化的雪水就快下来了,从5月份到11月份,葡萄地所需的每亩5立方米的灌溉水基本上都来自天山,除此之外,井水灌溉“基本上不指望”。

虽然家里3个兄弟都在乌鲁木齐定居,条件也不错,可阿力并不打算离开自己的葡萄地,习惯了过这种他嘴里说的“没有稳定收入”的生活。他的大女儿却不这么想,她悄悄对本刊记者说,她不喜欢吐鲁番这么热,热得她白天就想待在屋子里不想出去,刮风下土也很讨厌,她说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北京的大学。临走前,她托本刊记者给她在北京上学的小姑发了条短信:“我想去北京,我想有台电脑,去了北京我就不回吐鲁番了。”

火洲的大风

从乌鲁木齐市往吐鲁番方向行走,沿高速公路向东南行8公里,一整片白色风车形成的“白森林”就像是荒凉戈壁滩上的惊喜,这是著名的新疆达坂城百里风区。在长约80公里,宽约20公里左右的戈壁滩上,100多架银白色风机以队列或方阵形式迎风而立,一齐转动的样子非常壮观。

继续东行,过了小草湖收费站,高速公路分成两道,左边一道牌子上写着“三十里风区小心行驶”,右边一道的牌子指向吐鲁番市托克逊县方向,那是风从小草湖风口往东的主要风带。小草湖既是天山山脉与火焰山山脉的交汇处,也是北面的准噶尔盆地与南面的吐鲁番盆地交汇处,窄长山口的出口处,正常情况下每天的风也在五六级。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见这样大的风。”吐鲁番葡萄乡巴格日村62岁的日西提大爷说起4月23日那场狂风,“平时这里经常刮风,尤其是这个季节,但是每次风都是从西边刮过来,一般都在早晚刮,而且刮一阵子就完了,对我们没什么影响。这次这个风是从北面来的,你看这葡萄地就能看出来。”

日西提大爷说的“西面来的风”,就是从达坂城、小草湖方向刮到吐鲁番地区来的常态的风。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吐鲁番的风源来自两方面。一是盆地内常见的西北风,吐鲁番盆地地形低洼,与北部的天山地势差距悬殊,每年入春后盆地内辐射加强,增温迅速,而此时毗邻的天山以北地区还是冰封大地,这就形成了很大的气温差,导致盆地内热气流迅速上升,北面冷气流迅速下降,强大的气流通过易于通行的沟谷直接扑向吐鲁番盆地。还有一个是盆地内特有的干热风风源,因为形如锅底的盆地中心与周围山地之间存在很大温差,这种温差,形成了小范围的气压差异,盆地中热气流上升,四周山地冷气流下滑,就形成了夏天吐鲁番盆地特有的对流风。冷气流下滑过程中,出现绝热增温,使气温迅速升高,导致风温往往高于气温形成干风。

这两种风都是由地形和地理所决定的不可避免的风,风刮得频繁,而且“风一刮过去,土就落下来”,从城市到农村,从西边的托克逊县到东边的鄯善县,当地人在多少年的时间里早就学会了适应这样的气候条件,每次预报有风的时候都会采取相应措施,枝条绑紧一些,大棚上多压些东西,忍一下就过去了。

而4月23日午后到24日凌晨出现在吐鲁番市的大风,却是防不胜防。“这次的风属于灾害性大风天气。”吐鲁番气象台工程师张百平告诉本刊记者,“高空有一支从西西伯利亚来的强冷气流,直插吐鲁番盆地,形成了翻山大风。冷空气从高空迅速下沉,沿山坡下滑,靠惯性和重力速度越来越快,也就使风速越来越大。”张百平介绍说,在刮大风的前5天,吐鲁番市的气温急剧上升,从19日的最高24摄氏度上升到32摄氏度,为大风创造了充足的热力条件,因为冷空气在热空气中运动所遇到的阻力较小。

“这场大风强度大——瞬间最大风力9级,一般平均风力四五级,持续时间长——7级以上的风力持续时间为15个小时,一般风力持续时间都在4〜5个小时,影响范围大——影响了吐鲁番市、鄯善县和托克逊县一市两县。”张百平告诉本刊记者,4月23日17点,吐鲁番城区开始起风,风力4级,18点开始增大到7级,24日凌晨1点左右达到8级,4点时风力最大,瞬间最大风力9级,早上7点风力开始减弱,8点结束,艾丁湖观测站6点测到风口和风线的瞬间最大风力达到12级。

程元海说,那一晚他整宿都没睡,和老婆俩人头顶着被子缩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从吐鲁番市区沿312国道往火焰山方向开去,道路两旁是光秃的戈壁景象和黄土山石,戈壁上见不到人影,一切都完全暴露在太阳的炙热下,看起来让人绝望,每几公里可能才有几间小土房可怜巴巴地立在地里,推开门后就是黄沙一片。程元海住的房子就在火焰山下的戈壁上,5年前他从河南平顶山老家带着老婆孩子千里迢迢跑到吐鲁番来,承包了一块180亩戈壁上属于三堡乡阿瓦提村的荒地,雇了几个工人,用4年时间开荒改变戈壁荒地性质种西瓜,已经花了几万元的成本。去年是他第一年卖瓜,几百吨的瓜“7月底就卖得精光”。“等于刚干了一年,第二年就遇到天灾,一年的损失可能好几年都缓不过来,赶上这个事儿真是没办法。”程元海只能苦笑。

大风吹到戈壁滩空旷的上空,没有任何阻挡,会刮得更猛烈,程元海10平方米的土坯房在大风中就更显孤单。“老远就听见大风过来了,像特别刺耳的哨声,反应过来已经飞沙走石伸手不见五指似的啥也看不见了,根本站不住人。一块门板都能像纸片一样飞走。”程元海说他当时和工人撂下手上的活各自往屋里跑,进到屋里才敢睁开眼睛,屋里已经一层土了。眼看着窗户上钉的木板上被吹得翘起了一大块,沙土从每个缝隙和洞里灌进来,他和老婆又冲出去,一个人顶住一个人拼命钉,然后回到屋里,没吃没喝两人靠了一宿。“不敢睡,怕房子塌了,这房子是他们村民盖的土块房,我甚至觉得在风里直摇晃。”

第二天早上风停了。“桌面上这么厚一层土,我们俩也成土人了。”程元海比画着10厘米的样子,“出来一看,地上惨极了,西边大棚全掀起来了,地膜都吹跑了挂在老远的树上,已经结出来鸡蛋大小的瓜也都没了,藤和叶子全吹干了。”

为最大限度减少损失,果农都在第一时间对自家的作物进行了抢救,实际上,大风过后一周,除了折断的树木和烧毁的房屋,很多地方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受灾的痕迹。大风刮倒了给三堡乡附近几个村供电的主电线杆,“停电3天,电视看不了,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最可怕的是没有水灌溉,眼看着就那么干死”。

程元海说,比他损失更惨的是那些承包大棚的人,本来投入的多,作物也更金贵,狂风卷过,大棚上的棚膜被吹光,压住棚膜的棉被被掀翻耷拉到地上,甚至有的大棚直接倒塌。“大棚是这两年才有的事儿。”亚尔乡皮亚孜其拉村党委书记王磊告诉本刊记者,吐鲁番地区为大力发展设施农业,两年前提出要在5年间发展10万座高标准温室的目标,将吐鲁番地区丰富独特的水土光热资源运用于农业发展,解决该地区农村人口基数大、农民人均耕地少、水资源极度匮乏的问题。

根据吐鲁番地委提供的数据,大风已造成当地设施农业大棚损毁1.4204万座,葡萄受灾26.559万亩,早春西瓜、哈密瓜受灾8.9227万亩,棉花受灾12.4005万亩,自然受灾3.1683万亩,杏子受灾1.3万亩,陆地蔬菜受灾7883亩。在风灾造成的16.2亿元的经济损失中,日光大棚、陆地蔬菜、葡萄、哈密瓜、西瓜等农作物的直接经济损失达到15.44亿元。吐鲁番气象台的张百平说,实际上与这次大风同种成因的大风,分别在上世纪60年代、1992年和2004年各刮过一次,没有造成巨大损失的原因是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有限。

程元海说,他现在所做的就是尽量补救,能缓过来的瓜藤继续浇水施肥,可能瓜期要晚一个月,瓜也不一定能保证像以往那么好,死掉的就开始种棉花了,希望棉花能结得好一些。预防这种级别的大风时束手无策,面对大风的补救其实也是零经验,程元海这些果农只能等待,等待今夏的结果,然后开始下一个年度的流程,等待下一个瓜果飘香的季节。■(文 / 陆晴) 特大吐鲁番葡萄风灾新疆葡萄沟过后吐鲁番葡萄北京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