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风吹云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清明照例是上坟。我们家三座坟。爸爸的坟没有碑,在前头。后头并排两座有碑的坟,一个是太爷爷,另一个是太奶奶。碑是爷爷前年所立。三位至亲,唯太爷爷不曾见过,不知是否如爷爷那般高大魁梧。爸爸绝对属于英年早逝,那年我七岁未满,最小的弟弟两岁,在他的记忆里应该没能存储下爸爸的影像。
爸爸是“村小”校长。因此我得以在4岁时直接入读一年级下学期,不用像其他孩子那样等到7岁正常入学。我读书尚算争气,不曾留过级,因此一直是班上最小的学生。
爸爸的农活竟也做得快且好,乡邻无不称赞有加。爸爸本可有好的前途,有机会调到镇上的中学教书。只因违反政策,多生了我们几个,罚款不说,还被他一个号称要好的同学检举揭发,失了机会,揭发者则顶了父亲名额。多年之后妈妈跟我说起这件事,还不忘提醒我人心险恶,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全然相信。但爸爸学问好,人品也好,能干,30岁出头的年纪便当了校长。
四年级上学期的一个周末,临近暑假,天气已然大热起来。太奶奶的房间里似蒸笼一般,直喊热。爸爸孝顺,不然也不会承担起本不该由他承担的抚养太奶奶的责任。爸爸上街买来电扇,但没有插座,只得另外接线。我则在自己的房间兴致高昂地翻看爸爸带回来的书上的彩画。然后就听到太奶奶呼天抢地地叫喊。我忙扔了书,跑去看。爸爸这时便已躺倒在地,一阵阵抽搐。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只是呆在一旁木木地看着。正在自家菜园子里劳作的邻家大叔,听到呼喊跑过来查看。见状马上拉下电闸,然后做人工呼吸。整个过程,我不发一言,只是呆在一旁木木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快天黑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多是大人,也有小孩。带着弟弟妹妹走亲戚的妈妈得到通知,回到家里便哭得昏死过去。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葬礼那天来了更多的人。有我们家亲戚,有我爸爸的同事同学,有帮忙的,有看热闹的。各色人等,乌泱一大片,站满了我家和邻家的禾场。我觉着新鲜,趴在邻家平顶房楼顶向下张望,咧着嘴笑。大伯觉得我没心没肺,大声呵斥,还是止不住我笑,一巴掌打出我鼻血来。后来很有几年时间我鼻子很敏感,轻轻地碰撞也能出血,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下落下的病根。总之,我终于哭了起来。大伯觉得这才像话,不再管我,忙自己的去了。我挨了打,去找妈妈。发现妈妈也在哭,多位奶奶婶婶环伺左右,一个劲地劝。我觉得妈妈可能没空管我,便又止了哭,没心没肺地自顾自一边玩去了。
当晚在大伯家过的夜。晚上梦见我爸,还是那身军绿色中山装,还是那辆高高的凤凰自行车。第二天我告诉我妈,说梦见我爸了。妈忙问爸爸跟你说什么没有,我说忘了,只记得爸爸对我笑来着。妈妈又大声哭出来。
后来上到初三,物理老师是我爸一同学。讲到安全用电的操作时,拿我爸举例。说我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忘记关电闸的错误犯得太低级。还说幸亏我当时没去触碰躺在地上的我爸,因为人是导体。
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悲伤中迁怒于太奶奶。我不能明白这种逻辑,也无力改变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太奶奶什么时候搬出的我家。
那天我不在家。等我回到家,太奶奶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已被搬走,搬去了爷爷回家偶住的小屋里,平日里爷爷奶奶住在鱼塘上。后来堂哥跟我说,是他帮着搬的,太奶奶是哭着搬出我家的。太奶奶年纪很大了,搬出我家时已经八十好几。但精神矍铄,胃口良好。太奶奶会长命百岁,周围的老姐妹都这么说。
忘了那是在哪一年,太奶奶一天下床,不慎摔在地上,腿折了,自此再也没有直立行走过,拄拐杖也不行。出去找老姐妹聊天,总搬个半人高的凳子,支撑着,挪一下凳子,挪一步旧社会里裹过的小脚。太奶奶脸上仍然挂着笑,尤其是见到我去看她的时候。
太奶奶生活基本可以自理,可以自己做饭洗衣。太奶奶身边总还有些钱,都是孝心尚存的已成家立业的孙子辈孝敬的。又过了些年,我在外地念高中。一年里寒暑假回家两次,看望太奶奶的次数便少了许多。90多岁的太奶奶除了腿脚不便,身子骨依旧硬朗。这些年里,好些老姐妹已走在太奶奶前头。太奶奶会长命百岁,剩下不多的几个老姐妹依旧这么说。
太奶奶也差一点做到长命百岁。只是不幸又摔了一跤——那是在我高二的暑假,被发现时已断气多时,终于驾鹤而去。90多高龄去世,丧礼自然是喜丧。出殡时,我捧着太奶奶的遗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接受全村人的瞩目。我没有哭,我忍着。
回到家我却哭了。晚上梦见太奶奶,太奶奶又说我有心肝,夸我心眼好。
翌年春节,给太奶奶扫过墓,回到家想:太可惜,差点就到100岁了呢!■(文 / 秋水) 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