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的诅咒 ——尼日尔河三角洲的迷途与挣扎

作者:徐菁菁

(文 / 徐菁菁)

石油的诅咒 ——尼日尔河三角洲的迷途与挣扎0( 2006年12月26日,尼日利亚拉各斯的输油管道因人为破坏发生爆炸 )

缘起

在西非尼日利亚东南部,蜿蜒的尼日尔河在注入几内亚湾之前,与其诸多支流在入海处冲积成了非洲最大的三角洲——尼日尔河三角洲。如今,“尼日尔河三角洲”早已不再仅是一个地质学上的概念。它变成了“石油”的代名词,代表着尼日利亚南部盛产石油的9个行政州。

尼日利亚非政府组织“环境权利运动”创立者和负责人奥伦多·道格拉斯就出生在位于尼日尔河三角洲中轴线上一个叫奥克罗巴的小村庄里。村庄位于3个核心产油州之一的巴耶尔萨,具有典型的三角洲地区的自然风貌:“村子位于淡水和咸水之间的生态区,被栖息着大猩猩和濒危鸟类的茂密森林所覆盖。”1956年,在距离道格拉斯家乡仅15公里远的奥罗伊比利,壳牌石油公司钻出了可供工业生产的石油。

1956年的这次发现,成为尼日利亚经济史上的一个分水岭。这个传统的农业国度迅速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急剧膨胀的石油工业之中。1961年,美孚、埃尔夫、雪佛龙等为数众多的跨国石油公司就已相继开始在陆上和海上开采石油。1958年,奥罗伊比利地区日产原油仅5100桶,此后产量逐年上升,1966年日产达41.5万桶。时至2008年,尼日利亚已经成为非洲第一大产油国、世界第六大原油出口国。飞速扩张的石油生产为尼日利亚带来了大量外汇。据世界银行的统计,目前,尼日利亚95%的出口收入和85%的政府收入都来自石油。

在发展的热切渴望与财富的巨大诱惑面前,一场应该由谁来支配资源的争论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尼日利亚哈尔科特大学克兰德·阿克教授曾经指出,尼日利亚是西方人的入侵和统治后,在约鲁巴人、伊格博人、豪萨人、埃多人、伊贾人等200多个土著族群或部族生活的土地上建立的新国家。200多个土著部族,相互间的矛盾与文化差异,构成了这个新国家统一存在和稳定发展的障碍。加拿大约克大学尼日尔河三角洲问题专家因德姆迪亚告诉本刊,石油开采的最初30年,正是1960年尼日利亚脱离英国殖民统治,建立现代国家的进程开端;而石油的发现无形中加剧了这一进程中所存在的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分裂。

石油的诅咒 ——尼日尔河三角洲的迷途与挣扎1( 7月13日,尼日利亚拉各斯阿特拉斯科夫油库遭到人为破坏 )

1967至1970年的尼日利亚内战即是缘于联邦政府与东部石油生产区对石油资源所有权的争执。尼日利亚学者奥比曾指出,20世纪70年代尼日利亚内战结束时,尼日尔河三角洲的石油少数民族就失望地发现,权力和资源过度地集中在中央,表明谁在联邦一级掌权,谁就有能力控制和转移财富。1969年,联邦发布了《石油法令》将石油收归联邦政府所有。1971年,联邦政府组建了尼日利亚国家石油公司,分享与外国石油公司55%~60%的股份。与此同时,全国其他非产油区对于石油收入的分享份额在不断加大,尼日尔河三角洲的份额则在急剧缩减。1979年,尼日利亚宪法进一步规定了联邦政府对全国矿产资源的所有权。尼日尔河三角洲石油收入的返还份额锐减到了5%。到90年代初,这一比例低至3%。

同时,实力雄厚的跨国石油公司几乎控制了整个石油生产:壳牌、美国的埃克森美孚、雪佛龙,意大利的阿吉普和法国的道达尔,这5家石油公司的日产油量占尼日利亚整个石油产量的95%以上。

石油的诅咒 ——尼日尔河三角洲的迷途与挣扎2( 从事和平教育的阿苏尼(前排左三)与前武装分子在一起 )

对于尼日尔河三角洲的人们来说,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地区庞大的石油资源并没有带来预期的社会和经济发展。“到上世纪90年代时,尼日尔河三角洲的贫困程度已经超过了全国平均水平,70%的人口没有包括自来水和医疗在内的基本保障。”因德姆迪亚告诉本刊,“以巴耶尔萨州为例,多年来这个州只有一条仅通向首都的多车道的平整道路。它的大多数河流湿地仍然与整个国家的交通及电力网络相隔绝。”美国马萨诸塞州大学尼日利亚问题专家达伦·科告诉本刊:“许多学校和医院只是在这几年才逐渐建立起来——这往往还是缘于石油公司自身对员工和后勤支持的需要。”

1999年,尼日利亚民选政府上台后,将尼日尔河三角洲地区的石油利润返还比例提高到了13%。“可是人们还想要更多,25%,甚至50%。”美国智库和平研究会访问学者朱迪·阿苏尼告诉本刊:“巴耶尔萨获得了13%的返还利润,但他们的发展仍然不尽如人意。偏远而复杂的地理环境给基础设施的建设造成了很大困难。在尼日尔河三角洲,一条道路的修建成本是在干旱地区的4倍。”

对石油收益的争夺,不但在地方与联邦政府、石油公司间凝聚起矛盾,也在地区内部引发着冲突。朱迪·阿苏尼是位于三角洲州瓦里地区的非政府组织和平工作学会的创立者。“尼日尔河三角洲是大约140个民族组群的聚居地,常常出现对各种资源的争夺。瓦里是三角洲地区的西部产油中心,这种争夺和冲突表现得尤其剧烈。”阿苏尼告诉本刊,“在石油被发现以前,瓦里主要的3个民族一直和睦相处。而在此以后,他们开始争执,谁拥有土地,谁能够从石油工业设施的建设中获得补偿,谁有资格被石油公司雇用,谁能获得石油公司的合同。这已经在1997、1999和2003年引发了3次民族冲突。”

家园

当尼日尔河三角洲的人们陷入石油收益纠纷的漩涡中时,另一场灾难正在这片土地上蔓延。

尼日尔河三角洲遍布雨林和红树林,是非洲最大湿地之一,也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生态系统之一。湖泊、沼泽、河曲、森林星罗棋布。捕鱼、搜集加工油棕和橡胶、种植水稻、薯类、花生、玉米等作物是当地人传统的谋生方式。在石油被发现以前,农业是尼日利亚经济的主导部门。1960年,农业部门提供了国家64%的产值,消化73%的劳动力,而工业部门的产值只有7.7%。尼日利亚国旗图案中左右的绿色就象征农业。而进入70年代,仅仅10余年间,石油工业就超越农业迅速成为国家的第一大收入和外汇来源。

道格拉斯的父亲是尼日尔河畔的普通伊贾族渔民。“在这里长大的人们,所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游泳和捕鱼。”80年代初,道格拉斯到距离家乡600公里的阿贝奥库塔接受教育。常常往返于家乡的叔叔告诫他,家乡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我所看到的依然超过了我的想象。90年代末,我就从学校到回到村子里。石油公司开始在当地的伊格比亚河里进行粗暴的挖掘。河道被挖开,自然水系被转移到人工开凿水道中。挖掘出来的废物被随意丢弃。”道格拉斯告诉本刊,“石油泄漏和森林的砍伐卷走了人们的农田和渔场。庄稼不再在被污染的土地上生长,渔业资源也开始枯竭。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无异于被判死刑,他们失去了任何可以维持生计的手段。这种状况变成了愤怒滋生的温床。”

道格拉斯的家乡并不是尼日尔河三角洲不幸的个例。“上世纪50年代,尼日尔河三角洲的油井数量不到100口,而到90年代时,油井数量已经超过606口。”因德姆迪亚告诉本刊,“这意味着石油公司要求大量地牺牲土地修建生产设施、铺设油管,这剥夺了人们赖以为生的主要资源。”

80年代,在河流州,100公里的运河被开掘出来用于定居点与石油设施的交通。人工河道破坏了原本的水系生态,对渔业资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在运河挖掘过程中倾倒出来的硫酸盐质土则破坏了农田。而输油管道等管线的铺设吞噬了大量的森林,为铺设6英寸粗的管线开辟道路,需要砍伐掉周围5米以内的树木。

更可怕的是石油泄漏。“根据美国国务院能源部的统计,自1960年起,尼日尔河三角洲发生了超过4000起石油泄漏事故,超过200万桶原油进入到自然环境中。”达伦·科说。世界银行1995年的调查显示,通过污水系统被排放的石油每年多达710吨。同时,为数众多的油井所产生的伴生气体被燃烧掉,“巨大的火焰燃烧掉周围的一切,使黑夜亮如白昼”,每年释放出500万吨的二氧化碳和1200万吨的甲烷,污染雨水,制造酸雨,侵蚀森林。

在此背景下的社会经济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在过去的50年里,尼日利亚由一个农产品出口大国变为粮食等农产品进口大国。60年代,尼日利亚出口大量的可可豆、花生、花生油、棕榈仁、棕榈油、橡胶、棉花和木材。到90年代初,仅仅只有可可、橡胶和棕榈产品可供出口。在出口农产品中,只有可可仍具有规模。

农业的衰退制造了大量闲散劳动力。因德姆迪亚告诉本刊:“仅在1995年就有超过1万户家庭因为石油设施建设和石油泄漏失去土地。”大批农业人口离开土地涌向城市,尼日利亚最大港口城市拉各斯市1975年人口统计为150万人,而90年代就超过1000万人。

“只有老年人,或者妇女和孩子才留在乡村和峡湾。”阿苏尼对本刊说,“年轻人和男人们去城市里谋生,但又找不到工作。这为武装暴力行为的产生提供了机会。”

迷途

“尽管英殖民政府威林克委员会在1958年的报告中已经将尼日尔河三角洲描述为贫穷、落后、被忽视、极不易于生活,但这里如今的状况比报告所述的更加糟糕。”因德姆迪亚告诉本刊,“尼日尔河三角洲有全国最高的青年人失业率,年轻的激进主义者和反叛的情绪在不断滋生,助长了该地区暴力活动的爆发。”

出生于美国纽约附近小城的阿苏尼1971年来到尼日利亚攻读社会学研究生学位,结识了自己后来的丈夫——一位尼日利亚精神病学家。1988年,阿苏尼建立了NGO组织和平工作协会,在尼日尔河三角洲从事冲突管理及和平教育方面的工作。1999年以后,通过尼日利亚前总统奥巴桑乔,她逐渐开始和联邦政府与地方政府在维和方面的合作。“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尼日尔河三角洲的武装活动。”阿苏尼告诉本刊,“但是,2007年三角洲州政府主持的一项研究暗示了问题的严重性,该州已确认的武装组织有48个,成员逾2.5万人,拥有超过1万件武器的军火库。据该研究者估算,在整个尼日尔河三角洲地区各类武装组织成员人数将近6万。”这些武装组织大多以争取民族和地区权益为口号,从事破坏争夺资源、偷盗石油、贩卖毒品等活动,“所有这些组织都得到了当地社区的暗中支持,因为他们对石油公司和联邦政府在当地的开采活动都心怀怒火”。

2004年,联邦政府与河流州主要的武装组织尼日尔河三角洲志愿军签署和平协议终以破裂而告终。2005年,数个尼日尔河三角洲主要武装组织的头目举行了一系列会议,成立了一个全新的组织“尼日尔河三角洲解放运动”(MEND),并达成协议使用武装手段袭击石油设施,并要求尼日利亚最高法院对壳牌公司处以15亿美元的环境破坏罚金。

2006年1月10日,MEND绑架了壳牌石油公司的4名外国石油工人,导致壳牌关闭了日产11.5万桶的产油平台。在此后的近一年时间里,MEND发起的绑架和袭击石油设施事件就超过30起。今年7月12日MEND夜袭了经济中心拉各斯市的一处油库,同海军官兵交火,用炸药炸毁10条大型输油管道,导致5名油库工人死亡。

一些系列的袭击活动给尼日利亚的石油工业造成了巨大打击。据估计,目前,由于暴力问题,尼日利亚的原油产量削减了实际生产能力的1/4至1/3。2008年4月,尼日利亚落后于安哥拉失去了非洲第一大产油国的位置。今年8月,国际能源署(IEA)指出,尼日利亚目前的石油产量已跌至该国过去20年来的最低水平。

同时,石油偷盗每天都在上演。“尼日尔河三角洲每日被盗石油的数量大约在3万桶到30万桶。”阿苏尼指出,“偷盗来的石油一小部分流入本地市场,而大部分则被罐装流向海外。”

2006年12月在拉各斯市,一场石油盗窃引发的爆炸,导致了至少850人死亡。而在1998年10月18日,尼南部德尔塔州一条输油管道遭偷油者破坏,油料泄漏引发火灾和爆炸,1082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

挣扎

1997至1999年,阿苏尼参与了调节民族和部落冲突的工作,和三角洲州瓦里地区的人们一起工作。在2004年河流州和平协议以后,她与州政府合作,建立“和平在尼日尔河三角洲”项目,解除武装分子武装,遣散、帮助他们重新定位融入社会。在这期间,她得以和来自各个不同的武装组织的人员接触,并被他们称作“和平妈妈”。

“我认识了许多‘男孩’——这是他们称呼他们自己的方式。”阿苏尼告诉本刊,“武装组织之间彼此都有联系,我通过这样的网络认识越来越多的人。我和武装组织的成员以及头目进行个人接触,有时他们会来我家里吃晚饭,喝可口可乐。在这个过程中,我得以知道他们的个人故事,了解他们如何走上这样一条道路,这是我们寻找到解决暴力的方法之一。”

对于阿苏尼来说,劝说武装分子放下武器并不是一件难事:“事实上,许多武装分子自身都在主动寻求出路。他们寻找愿意倾听,帮助他们重新思考出路的人,他们非常享受这样的过程。一些人找到我,告诉我他们希望获得我的帮助,和政府谈判,参加一些培训,获得受教育的机会。”

“一个叫GT的‘男孩’,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吸毒、酗酒,显得难以对付。”阿苏尼回忆。3个月后,GT参与了阿苏尼组织的有700名武装分子参与的训练营。“训练营结束,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他摇下车窗,眼中闪耀着光芒。他对我说:‘再见妈妈,我将在哈科特港见到您!’并且给我了一个飞吻。我当时想,这真是3个月前的那个沉迷于毒品和酒精的人么?他们看起来快乐、干净而健康。他们都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固定的工作,对未来生活潜在的机会充满渴望。”离开训练营的GT后来成为一名石油供应公司的社区联络官,并给自己新添的孩子取名为朱迪。

然而,大多数人并不像GT那么幸运。“2004年末,在河流州,我们为武装分子提供为期6周的培训。但是即使他们完成了培训,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阿苏尼告诉本刊,“6周时间并不足以让他们成为有一技之长的人,培训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工作。很多时候,他们只好卖掉培训结束时政府发给他们的一些劳动工具和设备,又重新回到暴力的道路上去。我曾反复见证这样的故事上演。2007年我离开尼日利亚以后,曾经和我一块儿工作的一个人也加入那样的组织。他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机会。他找不到工作,无法赚钱维持生活。”

一些变化也正在尼日尔河三角洲悄悄地发生。饱受暴力困扰的石油公司开始更多地关注地区发展。因德姆迪亚告诉本刊,壳牌在社区关系上的支出已经从1989年的33万美元上升到2002年的6700万美元。“壳牌和雪佛龙都设立了地区发展理事会,了解地区发展的需要。并和一些NGO组织合作确保项目的顺利进行。这是解决地区问题的一个新途径。但是还不够。”阿苏尼说。

2000年,前总统奥巴桑乔设立了尼日尔河三角洲发展委员会,管理当地饮水、医疗、电力、卫生、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设立职业技能教育、废物排放处理、农业支持等发展项目。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尼日利亚问题专家唐纳莉告诉本刊,奥马鲁·亚拉杜瓦总统上任建立了尼日尔河三角洲事务部,并在当地设立技术委员会,45名成员皆由当地人组成,向政府提出相关的建议报告。

今年8月6日,尼日利亚政府对所有武装人员实施了为期两个月的特赦。作为交换,政府向投降者提供每天13美元的薪俸。据政府方面的消息,特赦已使逾1万名武装分子缴械投降。10月19日,亚拉杜瓦总统与MEND领导人亨利·奥卡举行了首次直接对话,寻找双方合作实现尼日尔三角洲地区和平的可能性。MEND在会谈后发表声明,对此次会谈表示谨慎乐观。

总统石油问题特别顾问埃格博加日前表示,政府计划向尼日尔河三角洲地区的居民转让所有合资石油公司10%的股权。目前议会正在对此提案进行审议,如能最终通过,尼日尔三角洲的居民将有望在第一年分到约合3亿美元的利润。

“这是解决资源控制权问题,还给社区和人民公正的重要而积极的一步,我们都在盼望它的实施。”道格拉斯说。“主意虽好,但十分棘手。”阿苏尼说,“如何确定钱给谁?给多少?因为输油管道一直延伸到这个国家的中部,同样给该地区造成了污染。”■ 西方石油公司挣扎尼日尔河尼日利亚经济三角洲石油污染联邦政府石油美元石油诅咒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