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一明)

小 白0

“小白”是父亲买回来的。那年月父亲在公社当一点小官,信息比较灵通,知道哪儿的猪好,哪儿的猪不好。父亲买回来的猪崽自然都是好品种。当父亲将这只通体雪白的小猪崽拎进家门时,全家人无不眼睛一亮。那时候谁见过白色的猪呢?俗话说老鸹子笑猪黑,千百年来猪都是黑色的呢!

这叫约克夏,外国种。父亲得意洋洋地说。

身为外国种的小白胆却小。刚满月的小猪崽当然得上一点好料,所谓好料也就是米汤或者稀粥里兑一些糠面。跟小白同栏的还有一头猪,算得上是猪兄,比它大,约莫三五十斤。猪兄本来有它的食槽,可一见小白这边上了好料,二话不说就奔过来了。小白见了立刻怯生生地站一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婆婆。对于猪兄的这种侵略行径唯一的办法就是制裁,所以,每逢给小白喂食时我婆婆就手持一根木棍站在圈外,直到企图偷食的猪兄逃开后小白才慢慢挪到槽边。小白每吃几口食都要抬头瞅婆婆一眼,小白的眼睛很好看,就像一潭清水里映着蓝天白云。

渐渐地小白大了,猪崽一大饮食上的优惠也就没了。那年头喂猪主要是草,我的主要任务除了上学就是打猪草。打猪草有专用的筐,每天必须一筐。我们家离学校近,每天一出校门立马拔腿往家里跑,只有打满一筐猪草才能吃晚饭,这是规矩。

应该说在我老家那块地面可供猪食的野菜是很多的,例如锯拉子、猪耳朵、狗尾巴、地米菜,以及山间的枸树叶。当然,我们有时候也捞一点庄稼,比如豌豆苗或者苕藤子。这种事情倘若被我那当队长的舅姥发现就倒大霉了。舅姥铁面无私,常常一声断喝吓得你魂不附体。况且,我那舅姥一年四季扛一把铁锹神出鬼没。

尽管田头地角乃至漫山遍野不缺乏猪草,但猪委实太多了,那年头谁家不养一两头猪呢?那会儿养猪叫养年猪,猪和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没有猪那年还叫年吗?普通人家一年杀一头猪,一头猪劈两半,一半上交国家,一半自家过年。杀一头猪你得养两头甚至三头猪,因为那会儿猪长得慢,你得让你的生猪养殖形成梯队,不然就会后继无猪。猪一多猪草就显少,尤其冬天。猪草少了猪们就经常挨饿。那年头家家户户狗懒得叫,瘦骨伶仃地偎在门边晒太阳,倒是圈里的猪一天到晚引颈高歌。

奇怪的是小白从来不叫,小白总是卧着,有人进来立刻蹿起,静静地站在槽边,用那双映着蓝天白云的眼睛看着你。

忽然有人传出苲草可以喂猪。苲草是一种水生植物,从我们家出去,向东走,约莫三五里就是河垸了。河垸里有很多水塘,水清粼粼的,苲草就在那清粼粼的水中漂浮。捞苲草只需两根竹竿,一夹,一搅,一束苲草就兴高采烈地漂上来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小白就靠苲草为生。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小白已成是“糙子”了。乡下喂猪二三十斤称为“半糙子”,到了五六十斤则称为“糙子”。糙是粗糙,不精致,“糙子”的意思大概是指初坯。先前一头猪从“半糙子”到“糙子”时间跨度很大,所以乡下就有“拖糙子”一说。“拖糙子”是一个漫长而又艰难的过程,猪不可能吃饱,更不可能吃好,靠着打来的猪草一天天挨日月。但猪,就在这挨日月的时光中拖大了身坯。为日后的催膘奠定基础。

头一年小白就从一只猪崽长成了“糙子”,这在当时属于生长很快的了。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到了第二年,小白却一天天瘦下去了。小白的饭量似乎不见减少,可就是不着膘。不,不是不着膘,而是原来的膘也日复一日不见了。为此我们想了很多办法,煮红苕,拌米汤,别的猪一日三餐,小白四餐,有时盛猪潲时婆婆还添几铲米饭,然而小白始终不见起色。

按照惯例,到了第二年秋天就应该给小白催肥了,可小白却依然干瘪。干瘪的小白一天到晚躺着,即便我们拎着猪食来到面前也不像以前精力充沛地一跃而起,直到我们将食倒进了猪槽才颤巍巍地爬起。那年冬天很冷,还没有进“九”第一场雪就下来了。我们估计,小白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婆婆却仍然一如既往,打入冬起,就给小白喂熟食。婆婆还找生产队称了一捆稻草,拆了一床旧棉絮,为小白做了一个窝。半夜里,婆婆还常常披衣起床,去猪圈看看小白冻没冻着。每次给小白喂食,还要把煮熟的猪潲再回火一遍。

到了第三年春上,小白竟逐渐好起来了。腰身慢慢圆滚,毛色也有了光泽,只要我们一出现在猪圈门口,小白依然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噌地弹起。小白大了,成大白了,成了大白的小白目光里依然有蓝天白云飘着。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白肥了。按理说,小白应该作为年猪留下来到冬天宰杀的,可婆婆偏偏要卖,任谁劝也没用。

没想到,临出门时,平日安安静静的小白一反常态,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发疯似地狂挣,三条汉子居然近它不得。没办法只得找来婆婆。婆婆唠叨着走进猪圈,说,小白啊,我养了你三年,你以为我就舍得吗?我也舍不得啊!可我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毕竟是猪啊……

婆婆哭了,泪流满面。咻咻不止的小白突然一动不动,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耷下脑袋。■

下一篇: 天下(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