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纸会说话
作者:马戎戎(文 / 马戎戎)
( 潘海漪开在方家胡同的“纸曰” )
潘海漪的店开在方家胡同,店名叫做“纸曰”,翻译成英文,便是paper talk——纸在说话。她说,她相信,纸是有质感的和灵性的,它有自己的温度,有自己的语言,在你悲伤的时候抚慰你;在你快乐的时候陪伴你;而在你沉默的时候,它是那个唯一能倾听你的伙伴。
说起那些纸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真正的快乐:
“这些纸,是用来印刷用的,这个系列叫做古风系列,上面都是些甲骨文。”
“……这些都是手工纸,不能上印刷厂的机器,因为太柔软了。”
“这个系列很像窗花,所以就叫窗花纸。这是韩国进口的,特别美。”
( “纸曰”店内一角 )
介绍每一张纸的时候,她都不忘加上一句“特别美”。
那些纸张陈设在店中的架子上,远远看去,像少年时裁缝店里陈设的布匹。每一张纸,在潘海漪的描述中,都像是一首诗:“云龙纸,纸张上有天然的植物纹理,我看到它们,会想到秋天,很寂寞的感觉;这张纸很轻柔,洒上金银粉,好像星星在人间洒落。”
开这家店之前,潘海漪对纸的理解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那时候觉得纸就分两种,一种是写字的A3、A4纸,另一种就是宣纸。宣纸是根本不会去接触的,因为不会写毛笔字,剩下的就是A3、A4了。一张纸而已,根本不知道纸还能做什么。”
那时她还在上海,是IT公司中的高级白领,如同《杜拉拉升职记》中的杜拉拉,一番苦干,10年内从社会新鲜人变成管理层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白骨精”。回首岁月,却惊觉自己已经是30多岁的女人了:“30多岁的女人了,还跟‘80后’、‘90后’去在公司里打拼,体力上、年龄上都拼不过他们,升职的空间也特别小了。”
潘海漪的老公是北京人,于是身为上海人的她最终跟老公自上海移居北京。在北京,她想到了开店:“上海人是很务实的,他们会觉得开店是不务正业。在浙江,最没出息的人都在上班,哪怕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孩,都希望你能够自己去弄个作坊开个店,这样才觉得这个小孩未来有潜力。但上海人不接受这种,所有的上班族都是朝九晚五,该结婚结婚,该买房买房,所有人都是这样。所以在这点上,我觉得北京比上海更有包容性。”
在挑选纸品上,她体现出来的,却是不折不扣的上海人的细腻、挑剔和讲究。
提到纸的时候,潘海漪最常说的两个词是“品格”和“境界”。
她收藏了很多手工纸,各种颜色,各种质地。一张薄如蚕翼的纸,被她一折两折后,折成一件小披肩披在肩上。而一个德国朋友从德国带给她的纸,可以被揉成一条细长的形状,折了几回,在脖子上缠绕下,俨然是一条足以乱真的丝巾。
然而被她称为“镇店之宝”的,是一张第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近乎麻纸的纸,纸张中夹了细细的麻绳,把纸分成无数小格子,像旧时的窗棂,素朴又安详。这张纸来自印尼。看上去薄薄一张,其实是两张手工纸合在一起制成,麻绳各有端头露在外面。这张纸的技术难就难在麻绳镶嵌上,麻绳夹在纸中阡陌纵横,纸的纤维、麻绳的纤维却都保持完整,没有被破坏。“这种纸可以当装饰用,挂在墙上,也可以当包装,也可以写字,或者当屏风。但是成本太高了。”潘海漪说。
中国纸业最发达、纸品花样最繁多的时期,莫过于宋代。那时竹、藤、楮、麻等都是造纸的原料。四川的布头笺、冷金笺,歙州的凝霜、澄心,宣州的栗纸,浙江的藤纸,温州的蠲纸等,都是有名的品种。“柔韧、细腻、平整、匀薄、耐久”是从宋代沿袭下来评品纸品的几个标准。然而在潘海漪看来,还有一个标准超越所有标准之上,那就是人的创意。有创意的纸,带着人的精魂和体温。
她极为珍视一张略为粗糙的纸,纸张上还看得到植物茎叶。这张纸全手工,纯木浆,没有任何添加,规格也达到了1米见方:“手工纸一般大小都是90厘米乘60厘米的,像这样1米多的就很难。”潘海漪说。
这张手工纸来自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叫做闫燕鸣,她自剪纸艺术进入纸介媒材的尝试创作,用相纸、卡纸、纤维,通过撕、剪、染等手段创作作品,闲暇时间,自己也动手造纸。“她把纸纤维,通过染色、剪纸等工艺工序,最后做出一件件纸纤维衣服作品。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非常美的名字,每一个作品都包含了她想表达的朴实的故事和内容。”潘海漪说。其中一件作品,就挂在她的小店的墙上。
闫燕鸣的作品下面,是一面黑色背景墙,墙上用木夹子夹着许多材质非常普通的书签,然而每一枚都是手绘的,颜色浓烈饱满,图案是太阳、花朵、房子和做游戏的小朋友。
这些书签同样是闫燕鸣拿来的,只不过创作者不是闫燕鸣本人,而是她的一群特殊的学生。“闫老师说,她的学生是一批特别的学生,特别的原因,是他们是一群智商有障碍的孩子。更特别的是,尽管如此,这些孩子在画画上非常有天赋。”潘海漪介绍说,“这些是他们的课堂作业,我就把这些拿过来,虽然小孩的心智不是很健康,但是他们的艺术细胞是超乎常人的。所以他们画出来的东西特别美,特别有艺术的感觉。我就说,你的东西就放在我这里卖,不管是三块五块卖出去的,我就给你积累起来,到时候一两百块给你,就拿这些钱做个基金,逢年过节、圣诞什么的,给孩子们提供一些画画的材料工具,这样,孩子们就知道自己画的东西能够提供收益返还回来,他们就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小孩子也需要有惊喜和信心。”
开店以来,其实最感动潘海漪的,是这些在搜集纸品的过程中认识的朋友,结下的友谊。她在博客上写她和闫燕鸣的交往:“我们更多的是坐在店里,一杯清茶,点点黄昏的灯光,像姐妹,像闺中密友,更多谈到的是作品后面的人生经历。朴实的她,让我更多地看到朴实的来由,为朴实而付出的代价,还有从朴实中收获的满足。”
一回是生客,两回是熟客,三回四回便是朋友。这些朋友们会主动帮她搜集纸品,提供信息。
店里有一种文件夹,乍看上去,像PVC材质,然而摸上去,仔细端详,会发现其实是纯纸做的。潘海漪介绍说,这文件夹虽然是纸做的,却同样耐折,防水。文件夹是她今年1月份去巴黎时在文具店里发现的,因为行李携带有限,第一次只带回来20个文件夹,一上架,很快就售完了,此后便长期断货。目前的这些,是一位朋友去法国旅行时,特意帮她再次搜寻回来的。
从日本回来的一位客户,通过她在泰国的朋友,帮潘海漪带回来几筐从泰国带回来的纸品。“虽然以前小店也有一些泰国的纸品,但还是被泰国纸品的艺术再次折服了。包装纸上涂了金色粉墨,很有油画的味道,还有酷似水泥效果的手工纸。纸盒上依然延续了金粉的效果,但盒子内部的收纳空间的设计,让纸盒的功能从礼物盒,到首饰盒,延伸到雪茄盒、钢笔盒等。纸袋比原来的大了一号,并且在手提柄的地方安上了几根小树干,让提袋子的人闻着植物的香味,触摸到大树的斑驳手感。”
更有相册和相框的突破,相框的边缘用纸、植物、羽毛,还有一些山楂干做了一些效果,将相框变得更生动。相册的设计更是匪夷所思,都是粘贴的,没有插袋。从封面到照片粘贴处全都是采用了原木浆的纸,并且每一张厚的粘贴页,前面会放上一张特别薄而柔软的手工纸。“想象透过这层纸看后面的照片,那真是雾里看花的效果了。”在自己的博客中,潘海漪这样描述这些纸品。
“有一位纸行的朋友告诉我,日本开奥运会那年,有一位设计大师,创作设计了一款名为‘雪之子’的蜡纸,该纸白如雪,柔如棉,通过特殊的烫印技术后,字体会像雪地里的脚印一般留在纸上,透明而柔软。设计师在一个寒冷晴朗的雪日,发现了雪地上动物的脚印,由此得到启示,创作了这款纸。”潘海漪讲。这款纸她店中目前还没有,她谈起来时,言下怅然,如同武功高手谈起一本遍寻不得的秘籍。
旅行世界,搜集来中国的东巴纸、尼泊尔的LOKTA、日本的和纸、韩国的和风纸、泰国的草纸。每一个发现的瞬间,都曾让潘海漪狂喜不止,如获珍宝。然而喜悦过后,潘海漪却发现,在纸品的制作和设计上,中国作为纸的发源地,目前却是落后的。
“我去过国外很多地方,我发现除中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有类似这样的很美的纸店,唯独中国没有。在日本,甚至有专业的纸设计师,只设计纸,每个季度每个月都有新产品新款式的纸品出炉,后续的设计师和工作室再将这些纸品用于生活、工作的各个领域中。我觉得这是遗憾,为什么中国是发明纸的国家,自己却没有时尚的纸店能够代表当下的潮流审美?现在中国只有两种地方卖纸,一种是文具店,老到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什么样,现在还是一样;一种就是文房四宝店,卖宣纸卖毛笔的。除了这两个地方,你还能去哪里买到纸?”潘海漪说。
开店一年,店中卖得最好的,还是本子,而不是纸品本身:“真正买纸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突然心血来潮,觉得你的纸太美了,我就买一张回去玩玩吧,女孩居多;另外一种是外国人,他们是真的5张、10张地买,都是买贵的,而且是大的,越大越好。”
在潘海漪看来,这是一种生活观念的差异:“外国人买这些纸回去都自己设计包装。他不要你帮忙包,他要自己弄,他还买了麻绳、丝带之类的。他觉得全家人围在一起,小孩一起参与,一起弄,是很有意思的东西。而中国,现在人也不写字了,拍照片也不洗出来了。所以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就没有了。”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艺术风起云涌,然而潘海漪却觉得,这些当代艺术并没有能真正进入普通人的生活,她坦承她不喜欢“798”里的艺术,至少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她觉得:这些艺术,并不能让普通人的生活变得更有品质,更美好。“当下人们更需要的是能满足一些特殊场合特别情况的创意产品,可能是一张素面朝天的信封和卡片,可能是一个小而实用的首饰盒。如今很多时候,年轻人在需要的时候不知道上哪里可以买到。这类产品也许不如油画高雅,不如衣服大众,但当下对这种文化创意商品的需求概率正在与日俱增。未来市场潜力将会很大。”
潘海漪拿出一些看上去很平淡简单的信封信纸:“我从巴黎带回来很多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信封信纸,外国人一年准备10张这样的卡片信封,有朋友结婚了写一张,过生日了写一张,生病了写一张,这才是生活中最最需要的东西。中国人就搞一些很复杂的卡,印刷上一些看似甜蜜的套话:I love you,season greetings,我觉得为什么要弄成这样呢?与其如此,不如挑一张美丽的卡片,亲手写下真正真挚的话语。写卡人可以随意在上面涂鸦,贴个个性标签,甚至加上一个小小蝴蝶结,那么一张简单的卡片将变得不同凡响,个性十足。”
她打开一张信封:“我给你看一些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纸品。这是我在佛罗伦萨一家很小的店买的,是两个兄弟开的。看上去很简单,但是你一打开就感受到意大利的气息,繁复美丽的花纹都藏在信封里面。”
这些信函卡片,从外表看上去都并不起眼,没有耀目的装饰,也没有醒目的金光灿灿的logo:“外国的公司都把自己的logo印得非常淡,几乎看不到,但是真正感兴趣的人一打开就会发现美。”潘海漪说。
现在,潘海漪的纸店也开始尝试一些“个人定制”的业务。她拿出一沓贺卡,那是她帮别人设计的结婚请柬:“他们可以来我的店里亲自挑纸,挑材质,挑花色,挑相配的丝带。想要打造紫色婚礼,我们就弄紫色的;要打造蓝色婚礼,我们就弄蓝色的。但是你如果要一个大红的婚礼,我们就不干了,因为没意思。”
为了这项服务,她请了两个兼职设计师帮助她来做设计。但如果下订单的人感兴趣,新郎、新娘也可以来这里亲自动手制作。
闲暇的时候,潘海漪会自己动手,用店里的手工纸来制作小纸盒、小纸袋、小卡片。有人来买东西,这些纸盒、纸袋、卡片,就成了最好的赠品。若是客人有兴趣学习,她也会欣然留客人喝茶,教授手工技艺。
时间长了,纸店的名声慢慢地在扩大,有时也会有从事纸材质制作的年轻人,捧着自己的作品来请她帮忙代售。店里的纸品和纸制作的成品,花色种类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新鲜。
“有一天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店将来可能就不只是一家店了,可能会是很多草根艺术家的经纪公司。真的,我手上有太多的很厉害的草根年轻人,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漂亮。”潘海漪说。现在她的豆瓣主页上加入了至少有50个小组,全是恋本癖、恋纸癖一类。她说,她现在因为自己的特殊职业关系,会对一些浪费纸张的行为比较敏感。店里有一个很别致的手提袋,是用过期废旧杂志的纸张编织成的,那个包现在是店里的明星,所有来采访她的人都要拍:“我看到别人扔纸,我就特别不满意。你看,没有用的杂志都被我用起来了,弄成一个包。我自己的名片也都是手写的,就是用没有用的卡纸,剪一剪写下来。我觉得凡是纸都有它的价值,扔了真是可惜。”■ 艺术说话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