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理解任何一种现象都是很难的

作者:陈赛

真正理解任何一种现象都是很难的0艾莉森·理查德

在剑桥大学,艾莉森·理查德仍然被人称为“教授”。她也喜欢人们这么叫她。她说自己的内心一直是一个人类学者,尽管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的学术,但每年总有两三个星期,通常是夏天,或者新年,她会带上一些学生去做野外调查。马达加斯加的丛林里仍然保留着她的一个小小考察站。那段时间,她会忘记自己是剑桥大学的校长,她变成一个纯粹的学者,不再是制度化地思考问题,而是思考事物本身。

“那里没有电话,没有水,没有电,但我热爱那样的时光。”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欢快的光芒。

艾莉森教授研究的是马达加斯加的一种狐猴,这种狐猴的特点是,雌性在社群中占据统治地位。这与她的身份倒是一种幽默的巧合——剑桥大学800年的历史中,750年是纯粹男性的历史,她是第一位女校长,而且以作风强硬闻名。

这几年,英国政府一直要求大学广开通道,让贫穷家庭的子女有机会进入到剑桥、牛津这样的精英大学读书。这位女校长的回应是:“剑桥大学的入学资格完全建立在学生的智力基础上,我们为最优秀的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无论他们的社会背景如何。大学关心社会正义,也促进社会正义,但它不是社会正义的引擎,也不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工具,它有自己的目的。”

在与她的对话中,“剑桥的价值”这个词不断被提起。

她穿一条宝蓝色短款连衣裙,外罩一件深蓝薄外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深绿色的眼睛中有风霜之色,皮肤也不是很好,大概是年轻时在马达加斯加之类的丛林里待得太久的缘故。个头出乎意料地小,但举手投足间,仿佛有一种活力要从身体里爆发出来。

她的办公室就挺像《哈利·波特》电影里的某个布景,圆屋顶结构,是“老学堂”最高的一间阁楼改造的。剑桥有不少地方给人这种不真实的、电影一样的感觉。比如“老学堂”,剑桥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差不多600多年了,原属于国王学院,后来被剑桥大学买下,作为学校的行政和管理中心,但庭院深深,巨大的石壁呈深褐色,尤其给人一种岁月斑驳的感觉。

其实,见识过了一些老学院的奢华,这间校长办公室相对狭小得多,也朴素得多,但在视觉上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一是因为天花板极高,密密的几排橡木书架也高得厉害,从地板直接天花板,营造了一种奇特的庄严感;二是因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人一种古旧、厚重的感觉,尽管是现代化的沙发、书桌、地毯、红木会议桌,但岁月幽深之感挥之不去。

“老学堂”的凸出式窗户据说是全剑桥最美的。从它的窗口看出去,剑桥大学的核心格局历历在目——东向是议事堂,一幢漂亮的古罗马式建筑,学校的重大典礼,包括毕业典礼、颁授学位,都在这里举行;南面是国王学院的大教堂;往西是三一礼堂和克莱尔学院;北面则是冈维尔与凯斯学院。再远处剑桥大学图书馆的尖顶隐约可见,那里有着全世界无可匹敌的藏书,800多万册,据说英国每出版1本新书,都会送1册到这里收藏。

像剑桥这样一所大学,无论建设,还是维持起来,都是非常昂贵的。完全依靠国家财政拨款,一方面使它经常性地陷入赤字运转,另一方面过于受制于政府。为了扩大资金来源,也为了保护大学的自主权和学术自由,艾莉森教授在剑桥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一种美国式的捐赠系统。她上任第二年开始筹划剑桥建校800周年的筹款活动,目标是到2012年筹到10亿英镑,主要筹款对象是剑桥校友。这本来是一个不可想象的任务。剑桥的31个学院都是私人产业,各自为政,校友捐赠是主要收入来源,因此每个学院都死死护着自己的校友资源。但艾莉森教授成功说服了31个学院资源共享,共同合作,短短5年内就筹集了8亿英镑。她曾说过:“对我来说,剑桥大学不是管理的问题,而是找到有效协作的方式。”有人说她是天生的外交家。

40年前作为学生,40年后作为校长,艾莉森教授的一生与剑桥渊源深厚。2003年10月,在她的就职演讲中,她曾经说:“作为副校长,我的首要任务,是剑桥大学价值的守护者。剑桥大学代表了什么?什么是应该被珍惜的?”

对她来说,这恐怕是一个贯穿一生的问题。就像她自己所说:“真正理解任何一种现象都是很难的。”

真正理解剑桥也是困难的。

三联生活周刊:耶鲁法学院的教授安东尼·克罗曼写过一本书叫《教育的终结》,认为美国的高等教育放弃了最重要的一门课程——人生的意义。在中国,这种缺失也非常明显。剑桥大学的情况呢?我读《凯恩斯传》,那时候的剑桥学生谈论的核心问题是何为人性的善、生活的目的与手段,今天的剑桥还有这样的气氛吗?

艾莉森:剑桥的学生必须为自己的学习承担责任,我们从不给他们灌输什么。他们要自己思考,而且要思考得很深,这样才能不断接近学习的本质。

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可以有许多不同的东西。但我想,凯恩斯探讨问题的方式,正是剑桥式深度思考的体验。理解是困难的,真正理解任何一种现象都是很难的,所以他们必须挖得很深很深。在剑桥,学习不仅在于获取已知的知识,更在于理解,培养批判性、分析性、刨根究底的思维方式。与凯恩斯的时代一样,今天我们仍然鼓励学生理解意义的复杂性。

三联生活周刊:你当年在剑桥读书的时候,最关心什么?

艾莉森:我是学人类学的,我最关心的问题是,复杂的社会系统是如何产生的,如何进化的?为什么过社会化的生活?为什么不独自生活?你知道,很多动物是不以社群方式生活的。这是思考人生意义吗?我不知道。但我的理解是,往深处思考,打破常规,超越知识的边界,这是剑桥最为鼓励的一种思考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剑桥毕业生,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

艾莉森: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剑桥毕业生首先应该是,懂得如何自己思考,独立的、严谨的、深入的,而不是别人告诉他怎么思考。

其次,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剑桥毕业生应该具有广博的知识。不过,一个事实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世界,太多的冗余或错误信息,无论网络、报纸、电视还是书本,因此,他要学会如何迅速筛选,训练强大的分析能力,能敏锐地捕捉各方观点,直达问题的核心。

第三,他应该交游广泛,拥有灵活的、跨学科的视角。剑桥是一个学院制的大学,同一学院的学生读的是完全不同的学科,这种跨学科的交往与气氛,会激发他们身上最好的东西。我和很多本科生聊天,发现他们最为看重的事情之一,就是与一个完全不同专业的同学坐下来,互相学习和探讨,以突破传统的学科限制。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剑桥如此重视学生的社交生活?

艾莉森:因为社交带来友谊。学院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体验,学院给他们足够的个人关注度,又不乏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学生们以一种有趣而严肃的方式互相交往。对他们来说,这是特别有张力的一段人生,他们一起工作,一起思考,一起吃饭,一起玩乐,智力生活与社交生活是融合在一起的。你可以花半个夜晚在酒吧里喝酒玩飞镖,另外半个夜晚与朋友严肃地交流学术问题。在剑桥这种环境里,友谊会发展出不同的面向。我一直好奇,这些年轻人到底哪来的时间睡觉?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学院制之外,剑桥的本科教育还有什么独到之处?

艾莉森:第一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学习方式,第二是学院制,这些我们刚才都谈到了。第三是教学与研究的结合。在剑桥,即使诺贝尔奖的得主,也要给本科生上课。我们的学生是在向学术前沿的一流学者学习,他们不仅传递给学生对一门学科的兴趣和热情,而且因为他们本人就是这个领域最好的学者,他们能真正带领学生超越知识的边界。第四,剑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学校之一,无论做学生,还是校长,我都有这种感觉,这里的美会渗透到你的灵魂里,变成你的一部分。

三联生活周刊:是的,这里太美了,与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样,感觉有点不真实。

艾莉森:但是,剑桥的另外一面,我同样非常喜欢的一面是,这不是一个有围墙的大学,它是内嵌在整个城市里的。当我离开办公室时,我不是走过某条校园小径,而是走在公路上,有商店,有公园,有咖啡馆,有百货公司,一个真实的世界。

“剑桥现象”(集聚在剑桥大学和剑桥市镇内外众多的高技术公司,号称“欧洲硅谷”)已经有40多年的历史,吸引整个欧洲8%的风险投资,而且继续成长。学校的师生有很多机会参与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有机会进入到校园的环境。这些都让剑桥更加有趣和激动人心。但是,我们不会把自己当成产业界,产业界和大公司是他们自己,剑桥是一所大学,我们有自己的位置,珍视自己的智力价值。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对剑桥大学抱着一种罗曼蒂克的印象,这是一个象牙塔,一个读书和学习的好地方,它有自己的节奏和逻辑,与外面的世界保持距离。与美国的大学相比,剑桥与外面世界的距离是否更远?你认为大学应该与外面的世界保持一种什么样的距离?

艾莉森:我从来没兴趣在一个象牙塔里生活,剑桥大学的使命一直是,通过世界一流的教育和研究,对社会做出贡献。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而动荡的世界里。人口持续增长,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不断消耗,人类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这些全球性的、社会性的变革,不仅威胁着整个星球的健康,毫无疑问也会影响剑桥大学,驱动它在教学、研究上的变革,改变学生与教师的群体构成。

对一所大学来说,在象牙塔与社会参与的角色之间,原则上可以是一个问题,实践中也确实有一种张力。但我有信心,只要大学坚持自己的价值和目的,并且愿意制定政策来保护这种核心价值,我并不担心它与外面世界的距离如何。

一所大学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它是教育者,是研究者,它通过教育和研究,改变世界思考的方式,改变世界运行的方式。

其余的,都是具体操作问题。比如,你要求你的教授必须教书,还是只做研究就行了?如果你的教授要去创业,他可不可以不做研究?剑桥会说,如果你想创业,请申请休假一段时间,离开学校,专心开你的公司,然后决定你到底想做一个学者,还是一个企业家。

剑桥的很多教授出去创业,创业初期固然很兴奋、很有趣,但绝大部分人在创业之后往往将公司交给别人来运营,自己仍然回到学校。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最爱的仍然是研究。

三联生活周刊:100年前,剑桥和牛津是中国人所知道的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中国诗人徐志摩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甘愿在这里做一个访问学生。但是今天,美国的大学,哈佛、耶鲁、斯坦福是中国学生出国留学时的第一选择,我想这与英国作为一个国家的影响力的削弱有关。你对此感到遗憾吗?

艾莉森:就吸引国际学生而言,英国是仅次于美国的国家,这是很了不起的,因为英国很小,而美国很大。我在中国的时候,每个人都听说过剑桥,每个人都崇拜剑桥,但很显然,你们对剑桥的今天所知不多。我们希望吸引全世界最有才华的学生来剑桥读书,所以,我们应该做的是,更加积极地向中国的学生解释和强调:中国是一个有着深厚历史的国家,但中国活在现在,眼光放在未来。剑桥也一样。剑桥有800年的历史,我们对此非常骄傲,但是剑桥同样是年轻的,它活在当下,当下的剑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地方。

但是,你必须了解,英国人的处事风格一向低调。我在美国生活了30年,我很了解美国人。我无法想象剑桥会像美国的大学那样振臂高呼,说我们是最好的,你们必须来这里!不,我们不会这么做。

另外,我想应该纠正你的印象:剑桥有非常了不起的中国学生。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个中国最好的学生,当他思考未来留学的去向时,会非常严肃地把剑桥与哈佛、斯坦福排在一起。

三联生活周刊:我想请你谈一谈一所大学与国家的关系。美国的高等教育系统直接造就了美国的繁荣和强大。剑桥与英国的关系是怎样的?中国是一个正在急剧变革的社会,面临巨大的社会转型,我们急需来自大学的智力支持,但同时又困惑于大学的定位和目的。你认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后发国家中,大学到底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职责?

艾莉森:这个问题,可能并不是我能回答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作为剑桥的校长,这6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观察彼岸的中国,高等教育系统的巨大演变,我想中国教育的领导者还是很有远见的。你们的第一个努力势必是扩张。

其实,英国也在试图扩展它的高等教育系统。就高等教育而言,每个社会都需要更多的机会。对中国来说,这个挑战更加严峻,因为中国是这么大的一个国家。

在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扩张之后,下一步必然是对质量的追求。这是你们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不仅是提高教育的质量,还有如何发展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的问题。

不过,中国的问题在于,你打算在多大程度上让你的大学服务于短期的经济利益。在美国和英国,这个问题同样存在,我们面临的最大风险之一,就来自于日益增长的对大学实际效益的需求,但实际效益的概念往往是狭隘的。

如果大学的目的是帮助一个国家走出经济衰退,或者在未来几年创造经济财富,这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是大学的目的。大学的目的是,教育公民,培养社会的领导者,在创造经济财富的同时,也创造文化财富,提升人们的精神。为了这些目的,你不仅需要科学和技术,也需要艺术和人文,因为这样才能为社会创造长期的价值。

在剑桥,我们有艺术与人文学院,有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生物科学,物理、医学……一所伟大的大学,就在于它的广度、不同学科之间的交互。

当然,当一个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有着当下巨大的经济需求和野心时,讨论这些问题是很困难的。

后记

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问她:“剑桥给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艾莉森教授笑着回答:“剑桥给予我的,首先是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其次,它给我持续终身的友谊。”

这两样东西伴随她走过30多年的研究生涯,从毒蛇遍布的巴拿马雨林,到马达加斯加的南部丛林,再到喜马拉雅山的山脚。

当然,对人类学的兴趣和冒险基因还有一部分来自她的父亲。这段往事她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提起,因为有趣,特记录如下:

艾莉森·理查德生于1948年,英国肯特郡,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她出生时,父亲已经62岁,她从不知道父亲的生日,因为家人担心她会因为有一个这么老的父亲而感到怪异。

她父亲是苏格兰人,年轻时读达尔文的《在贝格尔舰上的旅行》,就为了看一眼福克兰群岛,动身前往南美,结果在智利待了11年。至于最终是否到了福克兰群岛,却是查无下文。

他是一个幸运的男人。50多岁才结婚,却活到90多岁,死时儿孙满堂。直到他死后,艾莉森才知道他对达尔文的兴趣。她说,父母最重要的角色是给孩子敢于梦想的自信。她21岁那年提出要去马达加斯加待上18个月,父母欣然答应。

另一所大学对艾莉森教授意义重大——耶鲁大学。她1972年在伦敦国王学院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就去了美国,在耶鲁大学执教多年,嫁了一个美国丈夫——著名的考古学家罗伯特·迪尤尔(Robert Dewar)。二人志趣相投,共同养育了两个女儿。

等她以校长的身份重返剑桥之后,她这样比较剑桥与耶鲁教育方式的不同:“在剑桥,我是凭直觉和兴趣学习的,在各种各样有趣的科目之间漫游。但这样的教育方式隐隐有一种不足感,仿佛有某种知识的黑洞。耶鲁则是一种高度管理化的教育。你不会了解一门科目,除非你上过课,拿过学分。从某种程度来说,学生是没有时间凭直觉学习的。这也是一种风险。我在耶鲁教出来的学生,他们所受的教育更加系统化,但我的会更好玩。”■ 理解副校长现象艾莉森任何真正理查德英国大学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剑桥大学专访中国大学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