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克肖特的政治哲学
作者:薛巍(文 / 薛巍)
( 迈克尔·欧克肖特 )
航海之喻与烹调之喻
欧克肖特既是一位哲学家,又是一位保守主义者。很多人想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称他为一位保守主义哲学家,但欧克肖特不认同这种身份。搞懂这一点就能把握他的思想。
欧克肖特认为,保守主义倾向是接受现在包含的可能性,不纠结于过去和将来。他认为成熟就是活在当下,不悔恨,也不抱着英雄主义的梦想。抱着英雄主义的梦想去追求致富是可以的,但政府不可以以此去推行整体性的政策。活在当先不是说去放纵地享受,而是尽可能地不受为过去感到遗憾和对未来憧憬的干扰,以为能摆脱一切问题——我们面对的很多问题都会反复出现,不可能彻底地从中解脱出来。
保守主义者对创新持怀疑态度,因为变化总是意味着在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要失去一些东西。换言之,保守主义者欣赏他自己的文化资源,对许诺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的巨大变革不感兴趣。
很多著名的思想家也认为,激进主义者有冒险精神,保守主义者则比较胆怯。自由主义理论家哈耶克就写过一篇文章,放在他的《自由秩序原理》的附录里,题为《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哈耶克说,保守主义本质上怯懦地拒绝冒险。哈耶克的理论体系认为,繁荣取决于人们敢于冒风险并直面其结果。成功的冒险能够带来财富,不成功的冒险导致破产,这两种情况对自由世界来说都是必须的。这种经济冒险的核心特征当然是,冒险者必须是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资本去冒险。哈耶克当然体会到了政治家们用他人的生命和财富去冒险时带来的恐怖的结果。在这一点上,作为哈耶克的好朋友,欧克肖特是赞同的。
( 欧克肖特作品《信念论政治与怀疑论政治》 )
保守主义者是怯懦的老顽固吗?如果怯懦或者说审慎是错误,那勇敢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哈耶克欣赏冒险的激动人心。如果你寻求的是激动人心,无疑激进的教条最能提供这些。但激进主义的方案结果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片段,激进主义的冒险如果延续得足够长久,会为好几代人带来单调乏味。激进主义令人失望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总是许诺超出惯常的政治进步所能够带来的改善。
在伦敦经济学院的就职演说中,欧克肖特以一幅著名的图景表达了他的保守主义立场:“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海洋上航行。既无避风港,也找不到可供抛锚的海床;既无起点,也无规定的目的地,唯一的事情就是永远在海上漂浮。这片海洋既是敌人,又是朋友。船员们为了化险为夷,要利用传统行为方式的资源。”没有指定目的地,是指任何有关一个完美社会的蓝图都不可能实现,或不能强制性地指定任何一个目的或一组目标,不管是船员向乘客指定,还是多数乘客向另一些乘客指定。
( 《政治中的理性主义》 )
政治保守主义在认清形势时不是靠最新的关于如何改进世界的思想,而是看过去揭示了我们是怎样的人。当我们变老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在习惯、家庭关系和对文明丰富性的认识上变得保守,但这种性格变化不会阻碍我们去冒险。年长者跟年轻人一样能开启新的事业、环游世界、解决艰深的学术问题。我们是在日常生活而非关于政治完美的集体梦想中找到振奋人心的东西。
保守主义因而是一种实践智慧,欧克肖特正是实践的分析者。他说,跟活动有关的知识有两种,技术知识和实践知识。技术知识能够明确地表述出来,能被写成书,但技术知识只是实践知识的简要记录,不管从逻辑上还是时间上,都是实践在先。以烹调这种活动为例,一个无知的人,光有材料和菜谱是做不出好菜的,因为菜谱不过是对前人烹调技艺的抽象。
欧克肖特认为称他为保守主义哲学家是一种误解,因为他认为,哲学是纯粹解释性的,不是实践性的。哲学是理论的理论,它高度抽象,与实践隔绝,它志在理解世界而非改变世界。实践则是一种对世界做出反应的方式,学术只有转化成帮助我们实现目标的东西时才有实际的用处。而从那时起思想就失去了其学术品格。
伦敦经济学院退休教授米诺格说,跟近来的政治哲学家们不同,欧克肖特对“什么是正义”等规范性问题不感兴趣。欧克肖特那一代政治哲学家经历了20世纪的极权主义,在“二战”后对此加以反思。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关心那一时期的政治现实的人,像列奥·施特劳斯、埃里克·沃格林和阿伦特,仍然比晚近讨论规范性问题的人更直接地向我们发言。“二战”爆发后,欧克肖特自愿入伍,作为一名列兵,他被安排跟一位不识字的伦敦年轻人住在一起,帮他写过家书。最后他成为近距离监测轰炸效果的“幽灵”精英小队的军官。记者帕热金·沃索恩也是该组织的成员,战后他回到剑桥完成自己的学业,惊奇地发现他的老战友在那里教授政治思想史。
<p "="">信念论与怀疑论、 事业社团与公民社团
欧克肖特非常关心政府权力的范围,为此他区分了信念论政治与怀疑论政治。在信念论政治中,治理活动被理解成是为人类完美服务的。人类完美的获取凭借的是人类的努力,如果我们坚持不懈,完美就会实现。最后,人们相信使人性不断完善、最终实现完美的主要行动者是政府。信念论政治把治理理解为一种无限制的活动,政府是全能的,它把国民的所有活动都整合起来,掌控一切活动,协调一切事务,对每一桩工作都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评价,把社会所有的力量和资源都集中到完美计划上,确保一切都得以开发利用。
“当代政治思考的恶习在于用过于遥远的眼光来看未来,而用过于短浅的目光来看历史。”所以欧克肖特一下子把信念论政治追溯到了5个世纪以前,信念论政治的总建筑师是弗朗西斯·培根。在16世纪,人类的力量有了显著的令人陶醉的增加,让人以为人类有力量开发利用世界上的所有资源,最大限度地享有这个世界所能允许的福利。培根感觉到知识可以产生权力,对知识有组织的追求能迅速并且大量地产生权力、为了人类的利益而对世界进行统治的权力。
近现代早期怀疑论对必死命运的感悟则抵消了信念论的画面预见美好未来的诱惑。对于一个怀疑论者而言,地球不是有待开发利用的世界,而是演员们的舞台,他对人类工程的后果持有怀疑,尤其是当这种工程被设计得很宏大时。
培根的同时代人蒙田对人类的能力不抱丝毫幻想。他认为,使社会安排服务于人类的完美事业,或者给国民的活动强加上一种全面性活动模式的事业,不是人类生活状态所能触碰的工程。“有什么可以使我对它确信无疑,以至于为了得到它,我要将人类所有的精力和活动全都押上去?”为了道德上的统一或真理而牺牲一个社会适宜的井然秩序,无异于为了一个狂妄的想法而牺牲所有我们必需的东西。
在《论人类行为》中,欧克肖特分析了合作及它所采取的不同形式。对个体之间相互合作最普遍的理解是,有着共同的目的或利益,追求相同的理想状态的人,为了更有效地追求他们的共同目标可以携手合作。欧克肖特把追求共同的目标称为一项事业,把致力于这一目标的合作团体称为事业社团。欧克肖特强调,既然这种社团致力于实现全体合作者的共同需要,因此合作者之间是一种自由选择的关系,任何选择脱离合作的个人都能自由撤出。
还有一种社团叫公民社团,它没有像事业性社团那样被充分认识,但对自由社会很重要。公民社团的成员联合起来不为别的,只是服从一套他们必须遵守的规则和法律。公民社团不服从个人的任何目标,是强制性的社团,却不是为追求任何目标的强制性社团,因此它不会危害个人自由。它必须有权威来维持秩序,这种权威会保证规则的适当性,在必要时加以修改,确保它们受到遵守。公民社团是欧克肖特的国家理想,因为它是强制性社团中唯一能够从道德上加以容忍的形式。■ 肖特哲学政治欧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