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作者:朱伟

(文 / 朱伟)

在李商隐的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成为名句。犀角的灵异功能,其实最迟在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中就有了系统记载。葛洪记,犀角入水能辟水,入毒汤会感应而起白沫。犀脑顶之角为“通天”,其中有白理如线直上顶端,通天即通神。灵犀一点就指此,星月由此入角,且在夜暗中,纹理会发光,星象就都有投影。

李商隐的无题诗,历代解释普遍扑朔迷离。比如此诗,从诗尾的“走马兰台”判断,应与他应职在秘书省有关。兰台原为战国楚台,宋玉《风赋》的开头就是:“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兰花幽香清,脱俗于世,因孤芳自赏,阑字就为阻隔。在汉朝,兰台是正四品御史中丞掌管图书秘籍之地。到了唐朝,考《唐会要》,高宗龙朔二年改秘书省为兰台,其监为兰台太史,三品;少监为兰台侍郎,四品上;丞为兰台大夫,五品上。李商隐一生都是文牍之才,自然当不成大官。他进秘书省,先是开成四年28岁时当个校书郎,正九品上,即便如此,也很快被挤走调离成弘农尉。等武宗会昌二年31岁时再回来,成了正九品下的正字,也就是今天的校对辅助。

在这样的仕途委琐背景上,他才用“嗟余听鼓”与“类转蓬”。嗟是叹息,《礼记·乐记》说得好:“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唐朝以钟鼓报时,击鼓为更,击钟为点,日暮击鼓闭门,五更后自内到外,诸街坊市又随鼓声开门。“类转蓬”,苍凉,也有些倦怠。蓬、蒿是两种不同的草,蓬到秋枯根拔便遇风飞旋,称“飞蓬”,无奈随秋风飞散。李商隐此诗尾显然借用了曹植《杂诗》的诗意:“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沉郁令人老。”转蓬是一季结束,依然茫然无着落。

从诗尾反过来体会开头,就不会以为“昨夜星辰昨夜风”是喜风了。我偏向仍把这两句读成落魄之倦怠,星文风气,星象学是以星为等级,天象代表人事,星辰也就是沧桑岁月。在李商隐之前,孟郊的《感怀》中就用到了星辰:“徘徊不能寐,耿耿含酸辛。中夜登高楼,忆我旧星辰。”面对星辰感觉人间阴冷酸辛,应是李商隐那个时期,尤其是面对令狐绹交际中的主旋律。那么,“画楼西畔桂堂东”,也就是一种志气不展之感伤了。画楼是雕梁画栋的,华丽都是彩绘装饰出来,帘外五更风,吹梦便无踪。桂堂却因桂木自身高贵而成奢华象征,所谓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未央宫就称“桂宫”,桂玉之地是京师,桂食是厚禄,桂庭就是官场。画楼往西,桂堂向东,飘然徘徊,怅然蹉跎。

再看五、六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酒暖灯红,一种忘情迷醉态。“隔座送钩”与“分曹射覆”都是酒酣耳热后的游戏,送钩的前提是“藏钩”——三国魏邯郸淳残存的《艺经》中,就记载了腊日饮祭后,男女老幼都会玩藏钩游戏。游戏规则是藏钩在一人中,请另一队猜。送钩意味着送愿与勾引,典故来自钩弋夫人的拳手——钩弋夫人右手天生拳曲,当年汉武帝展开她手,得一玉钩,后来就生下了昭帝。射覆是占卜游戏,最早记载在《汉书·东方朔传》中:“上曾使诸数家射覆,置守宫盂下,射之,皆不能中。”这个射是猜度,今天推测,也就是猜覆盖在杯盏底下的骰子来断胜负。

那么,“送钩”者,也就是身虽远,心相通者是谁呢?一些诗话作者从李商隐只能从娇媚女子那里获取慰藉的角度,将它读成艳情诗,就如《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忆”要检索出一个具体对象,就将此对象选定为当时王茂元内房某妾姬。隔座送钩成为眉目传情,显然玷污了诗意内涵。清代吴乔的《围炉诗话》把它看做与令狐绹应酬后的感叹之作,“言绹与己位地隔绝,而己两心相照也”,看到了其中等级的落寞。但事实上,李商隐当时已不可能再与令狐绹推心置腹——李商隐是在令狐绹父亲令狐楚死后第二年,即开成三年就投靠了王茂元,并娶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令狐楚属牛僧孺系,王茂元属李德裕系,由此他陷入党争,令狐绹责他“背恩负义”。这首《无题》前,李商隐有《酬别令狐补阙》诗,实际是一首隐含的决裂诗:“惜别夏乃半,回途秋已到。那修直谏草,更赋赠行诗。锦段知无报,青萍肯见疑?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警露鹤辞侣,吸风蝉抱枝。弹冠如不问,又到扫门时。”喻令狐绹为鹤,自己为蝉,人生通达与阻塞,似乎都系于你等身上。最后的“弹冠如不问”,弹冠结绶本是互援引出仕,既然不问不顾,那就到了魏勃扫门、潘岳望尘的等级分离了。

<p "="">以我之见,李商隐无题诗的魅力恰就在这样参不透中那么一种飘忽不定、似真非真的情绪。以此理会,身处卑位,遥望风吹星迷,我宁肯以知音难求来读“心有灵犀”,以借酒忘情来读暖香红影。最后烛泪酒残,鼓咽报晓,回到现实中,萧瑟秋风,天路无际,一年漂泊,又过去了。 心有灵犀令狐绹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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