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广州大家族的1949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江沛扬)

一个广州大家族的19490( 晚清最后一届翰林江孔殷 )

已经没落的江家

我父亲是江孔殷的侄子,因为聪明过人,从小就学诗词歌赋,江孔殷很喜欢他,经常让他进出太史第,我小时候也常去玩。

江家到1949年已经没落了,这个大家族最风光的时候还是在清朝末年。江孔殷中了进士,后来被封为两广清乡督办,慈禧太后也召见过他,赐给他酸枝或红木镶象牙的大床三张。我整理江家家族史的时候了解了这样一个故事:他清末民初时曾担任过英美烟草公司的总代理,和同乡简照南创办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在市场上是对手。私下里,江孔殷、简照南两人也经常在一起斗豪气。有一次,两个人在酒楼喝花酒,用钞票做燃料打边炉。江孔殷把100元的钞票投入火炉时,吓得简照南认输了。

但广州这边从民国以来一直不断打仗,到临近解放,因为多次逃难,太史第已经家财散尽。到1949年,太史第的整个生活水准都大不如从前。以前江孔殷喜欢听戏,在广州最好的海珠戏院,长期包了前排的5个座位,只要是江家的人,都可以免费去听戏。我也沾过这个光,去海珠戏院听《刁蛮公主》、《情僧偷到潇湘馆》,民国后期出了好多时装戏,我记得听过的有《野花香》。

但到1949年,这些享受都没有了。江孔殷一共有12房妻妾,以前,每个妾侍都有一位贴身小婢服侍,后来只有最强势也最得宠的三奶享有这个特权。三奶是江孔殷的三妾,她的出身比较复杂。解放前在广州长堤一带,有很多花艇,是旧社会广州的红灯区。花艇旁边必定有一楼船,装饰华丽,供去游玩的人在花艇上召妓陪饮。三奶的外公就是经营这些楼船的老板。三奶因此见惯了欢场,为人也很有手段,太史第的人都很怕她,背后把她比作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江孔殷12房中只有这个三奶有做寿的资格。

一个广州大家族的19491( 1949年,广州出售家俱的商铺 )

太史第里也没有专门的厨师。当时所有厨师都陆续被解雇,最中意的一位厨师也被他推荐进了一位国民党海军上将的家。处于风烛残年的江孔殷,对饮食已无多大兴趣,不再追求美食和排场。只有在三奶生日那天,她借口为江孔殷祈福,全家吃了几桌素筵,也不再请外面的人。太史第的大门,大白天也紧紧关着。

虽然生活已经大不如前,但江孔殷花心不改。听说他还想把一个小婢女纳为妾侍,遭三奶反对,骂他“老咸虫”。在这段时间,太史第的人常见他一个人倚在栏杆旁,吟一些极为伤感的诗词。只有他儿子十三郎有时上前,记下一些诗句。十三郎对我说,最欣赏父亲“拣尽栏杆无可倚”和“人生惯历冰霜雪”这两句。

一个广州大家族的19492( 江孔殷侄孙子江沛扬近照 )

在上一次政权更替,也就是清末民初,他的思想还是偏向进步的,但到1949年,他已经明显跟不上潮流了。

其实,在那段时间,我比较熟悉的几个江家人过得都不是很顺利。

江孔殷最有名的一个儿子叫江誉,艺名叫南海十三郎,曾经是香港有名的粤剧编剧,香港后来还拍了一部电影叫《南海十三郎》。他1947年从香港回广州的时候,从火车上摔下来,摔伤了头。临近解放,他在广州家里养伤,脑震荡始终没有痊愈,经常失态。稍为清醒时,他还写剧本,但已经大不如前了。他把剧本给家里人看,家里人也会不客气地跟他说:“十三,你不如多死几个人,才好结局。”

我父亲曾经做过国民党高官。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官位最高的时候是国民党广州市党部委员,挂的官衔还有中央组织部广州交通分站主任、《广州日报》社长。我当时在广州市一中读书,不是考进去的,而是我父亲写一张条子给校长我就入学了。1946年10月,国共两党发表了“双十协定”,我父亲信以为真,就给国民党中央发了封贺电,表示拥护“双十协定”,结果蒋介石看到后大怒,下令组织部严查。我父亲于是被撤销一切职务,全家生活一下子没有了来源。不得已,父亲在广州市宝华路开了一间“兴栈烧腊店”,卖烧鹅、乳猪等卤味,卖剩的头头尾尾,就拿回家做一天两顿饭。这段时间我父亲已经完全像一个平头百姓。他经常穿套旧西装,蹲在马路边的大排档上,吃碗客家酿豆腐,再买一小包拿回家给全家加餐。

但家庭中也有一些追求进步的,让人看到一些希望。比如堂兄江无竞,他是江孔殷的孙子,在1937年就投奔解放区的陕甘宁边区政府,由林伯渠介绍进了陕北公学学习。后来一直跟随潘汉年工作。我和这个堂兄关系最亲密。后来走上进步道路也和他有关系。我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喜欢漫画,他就介绍廖冰兄的作品给我看。在学校的时候还收到过他写给我的信。记得信里有一句是:“您知道您是谁?您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英雄淌着热泪?”

香港和广州的选择

1949年5月之后,广州就开始乱了,人民解放军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消息传到广州,太史第内也开始争论走还是不走,江孔殷的三儿子江叔颖经常来我家走动,因此太史第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也会知道。

三奶劝江孔殷最好还是先去香港,说共产党不知道会不会找你算账,共你的产。但江孔殷最后还是决定留在广州,他觉得自己唯一的历史污点就是在前清做过事,单那笔老账,新政府应该不会跟他算。毕竟辛亥革命时候,他还是进步的,他支持过潘达微安葬七十二烈士,孙中山廖仲恺都赞扬过他。民国以后他也没在国民党政权里做官,相信新政府不会对他怎么样。

江孔殷这次决定不走,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是广州自民国以来战乱不断,他也逃难过好几次。1938年广州沦陷的时候,他曾经逃去过香港,带去的30多口人挤在罗便臣道妙高台的一个小套间里,除了床之外就没什么家具。他的孙子孙女放学回来,都要轮流用一张茶几做功课。我母亲跟我讲过一件事。也是在这段时间,她逃到澳门,住在嘉宾酒店。在当时的澳门,这个酒店不算差,一般人住不起。碰巧江孔殷的三儿媳带着两个孩子也逃到这个酒店,但拖欠了几个月房钱。酒店老板看在江孔殷的面子上,没有逼他们走,只是让他们搬到楼下一间又黑又湿的小房间住。有一天晚饭后,江孔殷的三儿媳跑到我母亲房间说:“我的小儿子肚子痛,听说用热饭烫肚子就会好。但我们已吃过晚饭,你能给我一碗热饭吗?”我母亲觉得奇怪,悄悄跟过去一看,哪里是什么肚子痛,那边的两个小孩子正在狼吞虎咽把那碗白饭吃个精光。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太史第的人流亡在外面,也是穷途末路。

江孔殷不走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一共有12房妻妾,子孙众多,各自寻的出路里,有不少人参加了地下党。有这些亲人在共产党里做事,对新政权还是有贡献的。

1949年7月,人民解放军在全国势如破竹,广州的黄沙码头,每天都有很多人离开。有一天,整个河南戒严,江孔殷接到电话,说有重要人物到访。原来是蒋介石来到了太史第。蒋介石在未发迹前,曾经向江孔殷行过弟子之礼。

蒋介石穿着长衫马褂,在卫兵簇拥下来到太史第,进正厅,斟茶过后,蒋介石邀请江孔殷全家去台湾。江孔殷已经开过家庭会议,决定不走,但是不好当面拒绝邀请,只好含糊地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想为您添麻烦,要和家人再商量商量。

10月1日,新中国建立。蒋介石再次来广州,到黄埔军校做最后一次讲话,当天又派一个手下到太史第催促江孔殷去台湾,这次江孔殷正式谢绝了。他的三儿子江叔颖两次来我家,向我父亲报告蒋介石拜访江孔殷的消息,所以我家也知道这件事。

虽然决定不去香港和台湾,但是否一直留在广州,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三奶原本叫江孔殷去佛山避一避,但江孔殷不愿意。他1938年去六榕寺参拜时跌伤一条腿,虽经过著名跌打医生李广海精心治理,但因为年纪大了,还没有完全治好,根本无法出远门。他对三奶说:“古人对避战乱,有一个说法:‘小乱在城,大乱在乡。’意思是小乱时躲在城市,大乱时躲到乡下。可如今共产党的军队,不是流寇李自成、张献忠,该躲到哪里好,我心里也实在没有数,还是听天由命吧。”

其实,关于“小乱在城,大乱在乡”的想法,江孔殷过去也常挂在口边。陈炯明叛乱的时候,江孔殷曾写了一首诗:“小乱居城大乱乡,伊人胡必水中央,玉岩书院龙田宅,到处都为学海堂。”抗日战争刚爆发,他又写过一首诗:“大乱城居不若乡,心悬两地费思量。月明风鹤空中警,一度机声一断肠。”可见,大乱小乱,在城里好还是在乡下好,他其实也没有主意。

临近解放,广州市面上很乱,江孔殷让家里男仆把太史第的大门也做了一些加固。各条街道的街坊保长都在劝人捐钱修建街闸,免得有土匪趁乱打劫,但他们却从中克扣捐款。我知道其中情况,还专门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街闸费》,发表在1949年6月12日的《广州日报》上,揭发内幕说:一座几乎连风也吹得倒的街闸,总算落成了。江孔殷后来也觉得后悔,责怪管家的三奶不该捐钱。

家族成员,不一样的命运

广州解放后,我父亲开始想在新政权里找份工作。他去了爱群大厦,这是广州当时最气派的大酒店,解放军的高级干部刚进广州,征用了这个大厦。父亲在这里找到以前的朋友林一元,这个人后来是广州市第一任房管局局长。林一元给父亲介绍了一个工作,每个月的工资4担米。当时我父亲的住房租金每月要100港币,相当于3担米左右。这点工资怎样生活呢?

但刚解放时,广州失业的人很多,工作不好找。我父亲决定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刚好胡文虎邀请他去新加坡做《星洲日报》的总编辑,父亲就让我和他一起去。

临解放前,我所在的广州市一中就提前让我们毕业了。历年来高中毕业都是7月份,但1949年春天开始,我就觉得学校里的外来学生越来越多,都是从北方逃过来的,这些新来的同学,一般都是在国民党政权当官或家境不错的人的子女,对新政权有敌意。再加上他们说普通话,我们说广东话,彼此也不大搭理。

到1949年5月后,局势更乱,很多国民党士兵也逃来广州,好多就睡到我们教室里,操场上也挤满军车,所以学校干脆让我们提前毕业。我毕业后去了南海一所小学当老师,我的思想已经倾向进步,真心希望解放,所以我决定不跟父亲一起离开广州。

江家一大家人都已分散,真是各奔前程。我母亲在香港把父亲送上去新加坡的邮轮后,决定回广州和我们一起。在回广州的过海渡轮前,居然碰见了十三郎,也不知道他怎么到的香港,只看见他茫然站在过海码头东张西望。我母亲上前同他打招呼,问他干什么?他说没有钱买船票,想等见到亲友让他们多买一张。我母亲立即给他买了一张船票,还送了点钱给他,他不肯要。我这个堂叔一生也很传奇,他生性聪明,但跌破头后,精神一直不好。解放后他最终留在了香港,不肯要别人养活,几次精神病复发,被送入青山精神病院,最后上世纪80年代在精神病院去世。

和我关系最好的堂兄江无竞,跟着南下工作团回到了广州,但因为他一直搞地下工作,所以事先领导有交代,不能回官僚大宅太史第见亲人。他只能走到同德里,在太史第对面转了一圈,就被派去香港执行任务。

还好在去香港前,他给我写信联系上了,走前匆匆见了一面。无竞对我说:“现在虽然解放了,但新区有开展阶级斗争的政治路线,因此在有些人眼里,我们的家庭出身,的确是个十分严重的大包袱。但我不相信,只有他们才革命,我们就不革命?你不要因为这样就背上思想包袱。”无竞是个老革命,当时他说这些话,应该是预感到以后会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带来的“困难”。

解放后,江无竞追随的潘汉年出问题,牵连到他,去河南平顶山矿务局做了21年副科长,到1985年平反的时候,他已经60多岁了。

另一个家族中的后代江秋帆解放后也遇挫折。他解放前是肇庆市警察局督察,广州解放的第二天,他在肇庆宣布起义。当时肇庆有一个黑社会集团,调集了几十辆汽车,准备趁解放后的“真空时期”抢劫肇庆城。江秋帆和部下虽然缴枪了,但仍然坚持空手站岗,使黑社会的抢劫计划没有得逞。但到1954年,江秋帆还是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送去东北劳改,直到1985年才平反,发给了他起义人员证书。

江孔殷的另外两个孙子,一个叫江无恙,一个叫江无畏,他们各自走的道路不同。江无恙随江无竞参加共产党,解放后接受任务去台湾,暗地里策反国民党的几个高级将领起义。几乎都要成功了,没想到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封锁台湾海峡,起义将领孤立无援,事情中止了,但江无恙的身份却暴露了。幸亏他的弟弟江无畏,当时已经是国民党澎湖金马海防司令。他将哥哥连夜送上一艘外国商船,让他逃离台湾。江无畏退休后离开台湾去了美国,后来带着子女还回广州探亲,和我们都见了面

江无恙坐着那艘外国商船逃到香港,因为身份暴露,回广州申请退党,再回香港,进了邵逸夫的电影集团做导演。

江孔殷的结局

刚解放,广州的农村就开始全面土改。江孔殷的老家南海下村也成立了农民协会,因为土改实际是反封建的阶级斗争,江孔殷是家乡最大的封建地主代表。初期农会的干部政策水平不高,以为斗倒地主就有油水可捞。其实我伯祖父这时候已经山穷水尽,没什么油水了。

农会里有一个人叫江头潮。他和我父亲小时候一起玩,长大后我父亲和伯祖父还帮他逃过一劫——他被诬陷杀了人,我父亲和江孔殷都帮他洗清了罪名,他对我们家很感激。但土改一开始,江头潮成了农会的积极分子。

农会最开始决定把江孔殷从广州城里揪回乡下批斗。1950年3月的一天,江头潮自告奋勇带头去揪江孔殷回村。他带了几个青年农民先到太史第,这时候江孔殷因为风湿病加重已基本瘫痪,住在他的朋友黎铎开的私人医院里。江头潮他们又追到医院,硬要带他回乡。但当时没有汽车,这些农民也没钱租车,最后江头潮做主说,把“江虾”抬回去。

几个农民找了个大箩筐,把这个88岁的晚清翰林装进筐里,一路抬回下村。乡下已经没有江孔殷自己的房子,一开始江孔殷被农会放到通奉第,通知他在村里当农民的孙子江绳武送饭给他吃。但这时候江孔殷的身体已极度虚弱,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农会决定让他住到江姓的亲戚家中。一开始,建议他住江绳武家中,但有农民反对,说江绳武虽然是江孔殷的孙子,但他的成分被评为农民,江孔殷是地主,农民和地主不能住在一起。最后农会同意江孔殷住进一个堂侄江苏的家中,江苏花名叫“肥仔苏”,土改的时候也被划为地主。

下村人多口多,也有人提出开大会斗争江孔殷。但当时有一些县里干部与工作队告诉村里的农会干部,像江孔殷这一类人物,要经省委批准才能斗争,因此,谁也没敢真的执行批斗。

被抬回下后的第40天,江孔殷请求江头潮找来纸笔,写下了4句话:“今日你是我非,明日你非我是,是是非非,他日方知。”第二天,江孔殷就在肥仔苏家中去世了。临终前夕,他的遗言还是考虑是非恩怨,可见我伯祖父一生,个人自尊心是很强的,非常自负。

江孔殷的子孙很多,但这时候绝大部分人都分散在港澳台或国外,那时候国内没有实行法制,不少人不敢回来奔丧。唯一回家奔丧的是江孔殷的四儿子江桂槐,他早年因为和江孔殷的一位姨太太有染,被江孔殷赶出家门,后来去广州市郊的六榕寺当了和尚。现在他也不怪父亲当年狠心把他赶出家门,用当和尚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几个钱,出钱买了一副大棺材,把江孔殷安葬在邻近的罗村,还立了个墓碑。

解放后不久,我母亲听说太史第被“没收”,就跑去见广州房地产管理局局长林一元。林一元和我母亲是老朋友,我母亲称他为One Dollar先生。问到太史第被没收的情况,林一元对我母亲说,社会上用没收这个说法太笼统了,人民政府对反动集团的上层人物的财产有两种政策,少数战犯才是没收,其他只是代管。江孔殷的太史第也是代管。后来,江孔殷的房产处理是这样的:同德里的两栋房子,以4.8亿旧币卖给私立聋哑学校,卖的钱作为土改果实,分给下村的农民。龙溪首约还有6间房子,由海珠区房管部门托管了。80年代落实政策,部分房产发还江孔殷的亲属。■

(封面图片:1949年,叶剑英和女儿凌孜在北京中南海) 广州一个香港父亲江孔殷大家族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