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垃圾倒掉那一刹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章冬琴)
11年前,我刚大学毕业,参与制作的第一个电视片就是关于垃圾分类的。那段时间做的工作可以用一个很旧式的词来概括:“呼吁。”像呼出一口气,像吁出一声叹,然后便消散了无痕。
我们去拍过护城河边的生活垃圾,镜头从破败不堪的垃圾堆缓缓摇上来,是簇簇刚建好的时尚高层楼群。我们去拍过南郊庞大的垃圾场,一墙之隔就是著名的麋鹿保护区。我们去拍过城西的垃圾山,枯树枝桠上参差披拂着白色垃圾的残缕,迎着夕阳熠熠生彩,那个镜头被做慢速,配乐的旋律我甚至现在都记得……那时候我们总是情绪激昂,在每段结束语中,主持人都要抑扬顿挫地向有关部门发出“呼吁”。
道理显而易见,危机迫在眉睫。那时候我们曾以为,不出几年,这些问题都会解决了吧?
后来去日本留学,提前体验到了一直被“呼吁”中的垃圾分类。麻烦,实施起来的确很麻烦,但是却让人心安。
在日本,每搬一次家,到一个新社区,都会收到一本厚厚的倒垃圾指导手册。垃圾不是每天都可以倒的,即使到了可以倒垃圾的那一天,也不是这一天的任何时间都可以。所谓正确地倒垃圾,是把指定类别的垃圾在指定时间放置在指定地点。
垃圾的尺寸和种类都有严格限定,甚至不同垃圾还要放在不同的垃圾袋里。比如厨余垃圾是要送去焚烧的,因此装这些垃圾的塑料袋上必须标明“燃烧后不会产生对环境有害的二恶英”。又比如,因为要回收用做不同的纸浆,报纸类废纸和杂志类废纸必须分开放置。
但即使是我这样曾经宣传过垃圾分类的人,也不能把这件事做得很好。我很长时间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之一,就是回收牛奶盒。每个牛奶纸盒上都印着说明,告诉你在喝完后,要怎样把它沿着虚线剪开、冲洗干净、晾干,投放到超市门口专用的牛奶盒回收箱中,然后,它将被回收做成面巾纸。这实在是太麻烦了,对我这样压力巨大、时间紧张的留学生来说,即使是把它压扁放在厨房垃圾里,也不算是很罪过的事情吧?我曾经略怀歉意地这样想。
直到某一个清晨,研究室里开会,看到黑板旁边的绳子上,用夹子夹好晾着一个剪开的小号牛奶纸盒。头一天晚上,有一位日本学生曾在这里熬夜写论文。也就是说,即便在论文第二天就要发表的紧张时刻,即便是这样一个外表邋遢的单身汉男生,还会这样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我于是感到深深的惭愧。须知6个大号牛奶纸盒就足够回收做成一卷厕纸,而我家每周至少消耗7个牛奶盒。那么,我来日本后扔掉了多少牛奶盒,就相当于浪费了多少纸浆,倘若这些纸浆要用原生木浆来替代,那便相当于砍伐多少大树呢?在这之后,我才能遵照牛奶盒上的说明来处理它们。每次把一捆拆开洗净晾干的牛奶纸盒投进专用的回收箱,看到里面已经层层叠叠堆积的白色纸板犹如积雪的树林,那种心情,是很奇异的安慰感。
另有一次,目击一位日本同学扔饮料瓶。饮料瓶要扔在专用的分类袋子里,这是我所知道的;但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扔之前,先要剥掉它外围的彩色包装膜,扯下它的瓶盖,然后才能把光溜溜的透明瓶身投到专用袋里。也就是说,这三样东西需要被回收到不同袋子里,以做不同的回收用途。我的同学熟稔地做这一切,就好像穿鞋子要系鞋带一样自然。
日本的生活用品价格一般要比国内贵出若干倍,但是纸巾之类的日用纸品却和国内价格接近,不知道是不是拜资源回收所赐。面巾纸的包装上常常会有这样的广告语,以表明身家清白:放心使用吧,这是回收的牛奶纸盒做的,不是森林里的大树做的。此外,在昂贵的日本,每个电车或地铁车站都设有免费公厕,并且里面还提供免费厕纸,而厕纸包装也经常会印着一行小字:这是用回收的电车车票做的。
这样前后呼应着,就让人觉得很麻烦的垃圾分类确实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而倒垃圾的麻烦事中最为夸张的是,超过规定尺寸的垃圾在扔掉时必须付费,并且费用还绝对不低。原因很简单,处理垃圾是需要花钱的。因此,在留学生的论坛上,经常可以看到“归国家具电器免费大赠送”这样的标题。因为,如果回国的人要把这些物品作为垃圾处理掉的话,将会支付一笔相当高昂的费用。
如此这般麻烦地过了6年,又回到北京。倒垃圾又变成了举手为之的简单事,却反而不适应了。
目前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家中的废纸类垃圾都攒在一起,然后在某一个日子里交给楼下收废品的老者。报纸8毛钱一公斤,老者说,每公斤他可以赚1毛钱。每次他带走这些废纸的时候,会让我略感欣慰,因为这个大口袋里的东西,他不是拿去扔掉。他在做很重要的工作,虽然他的酬劳只有每公斤1毛钱。
但是他也不收的废品,我就无能为力了。明明知道还可以回收再利用的塑料盒、玻璃瓶,就这样混在厨房垃圾里被倒掉,去侵占据说四五年之后就要不够用了的垃圾填埋场的空间。
最难办的是有害垃圾。已经攒了好几个坏掉的节能灯了,灯管里有汞,是绝对不可以被填埋的。楼下已经有一个废电池的专用回收箱了,但是节能灯呢?碎镜子呢?过期药品呢?
每次垃圾被倒掉的那一刹,我无法阻止自己感到不安。■ 垃圾一刹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