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比诺什的中国行

作者:李东然

朱丽叶·比诺什的中国行0( 朱丽叶·比诺什 )

对于朱丽叶·比诺什,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一样的定格。或者是《新桥恋人》里那几近失明,却依旧敢于去爱的流浪女画家,或者是《布拉格之恋》里,那个“被人放在涂满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流”到托马斯身边的特瑞莎,更有可能的是《蓝》或《英国病人》中,面对命运的变奏,内心丰富而又坚韧的美丽女子。

显然,这些角色已经让人明白,为何比诺什从不介意别人提及她的年龄和皱纹。她笑言,表演的欲望自两岁时被父母带到剧院后台的那刻开始燃起,正是四十余载的岁月,让这火种成长得炽烈、灼人。如今,头顶着“恺撒影后”、“柏林影后”,甚至“奥斯卡影后”等等耀眼夺目的光环,但说起自己,她自始至终只有“女演员”3个字,她说,当初的那份激情还在,为她保持着坚强的内心。

“对于演员,一定要有的是激情。如果是带着自己的一份激情从事这个职业,是不会注意到年龄的。我从20岁就开始拍摄电影,也自始至终保持了自由拍片的权利,不会受任何外界的影响。并且,我也只要一直能拍那些我爱的电影就足够了。我对自己说好,要活到100岁,那么到现在连一半都不到,既然皱纹每个人都会长,我为什么不能带着皱纹去笑,带着皱纹去演戏?只要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就不再有那么多的顾虑。归根到底,我想,这还是内心够不够坚强的问题,恰是岁月给了我这份坚强。”

比诺什的选择

1985年,朱丽叶出演了影片《约会》,凭其出色的表演获得恺撒奖最佳女演员提名,以及法国电影界为鼓励青年女演员而设的罗密·施奈德奖,这已被公认为比诺什表演事业的起点。之后,《败血》、《家庭惨剧》、《新桥恋人》、《布拉格之恋》、《蓝》、《英国病人》……这个身躯娇小、目光专注,而神情略带忧郁的女孩,一次次让整个世界迷醉。

朱丽叶·比诺什的中国行1( 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巴黎故事》剧照 )

关于她,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她无比“文艺”的选片之道。当年,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以及克里斯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两份邀约同一时间摆在了她面前。没有丝毫犹豫,比诺什选择做《蓝》的女主角。而这样的往事也在《谍中谍》和《英国病人》两部影片之间重演。她似乎是世上最精明的女演员,深谙名留经典与影史的成功之道,如今,再向她探寻这些往事的究竟,她却说自己的判断从来都只与心相连,却尽量不与脑相关。

“对于那些剧本的选择,我听从自己第一本能的感觉,那句‘是’的承诺,是体内散发出来的感觉。我相信身体的感觉,反而不喜欢用头脑去思考太多,不然,就不知该何去何从,能守住的东西反而会越来越少。那种来自心的判断中不会掺杂薪酬或者别人的看法等等外界因素,有时就是导演的某种眼神,或者是剧本的字里行间,就能让我的心产生判断。并且,我喜欢新鲜和冒险,不喜欢太多的重复和习惯,生活已经如此,我希望电影带给我的是全新的感觉。”

朱丽叶·比诺什的中国行2( 电影《新桥恋人》剧照 )

而这样分明的取舍是否也意味着对好莱坞工业体系的抗拒?比诺什却说,她只把好莱坞当成一扇生活中永远都存在着的“大门”:“你没有办法改变它,‘大门’和‘小门’永远摆在生活里,你要选择。好莱坞就是那样一种商业的、简单的电影方式,它就是存在着的一扇‘大门’,没有必要因为它的存在,而为‘小门’们难过。毕竟每个人都能选择,我也想过,或许可以去好莱坞发展事业,或许嫁一个好莱坞明星让自己的名气更大(笑),但我不会选择这样,因为我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小门’!它充满未知,属于我自己,每个人要找到自己的选择,这才是生活的挑战所在。所以我不与好莱坞为敌,如果人们向往那扇门,那就走去吧,整个世界摆在我们面前,每个人都可以自己选择。”

比诺什也毫不否认她对“小门”的坚持,与在法国电影中经历的成长密不可分,至今,在她心中,法国电影仍旧意味着一切:“它很美,很丰富,有艺术电影的原创性,也有作者的电影传统,是最有创造力,也是能留给大家反省和思考余地的电影。它没有刺激的商业符号,但还是能相当容易地被人们识别出来。法国电影对我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它让我领略了,演员和导演在一起,充满探索性的合作方式。至今,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方式。当有一个法国导演来找我拍戏,我总是非常开心,甚至无法拒绝,因为这不同于好莱坞的电影体系把明星当成一个卖点和符号,而更像来自家人以外的一个人的关注和喜欢,既难得又纯粹,这最叫我感到快乐,是很特别的感受。”

而对“大门”视而不见的原因,比诺什说,她对好莱坞商业电影成功的秘诀与类型并不感兴趣,并且拍电影的时候,她也从来不是在想电影在票房上能有怎样的成功,相反,她只在乎得到新鲜的体验和感受。

“当我选择一个剧本或者导演的时候,关心的是这个剧本究竟能给我带来什么,能叫我有什么新的感觉。一般这样的要求在好莱坞的大片中是很难达到的,在那儿,能学到的太少,充满了重复的意味,那种电影里的技巧和人物都是僵化的。我喜欢自由的状态,有些电影从工业上来说也许没什么意思,但是也许导演的工作方式非常有趣,或者能让演员得到新的体验。我也不会完全拒绝尝试,比如在法国,一般的文艺电影成本低,只有一部摄影机在拍摄,但是到了美国,就有4部或者5部摄影机一起对着演员,我觉得可以试一试,但如此而已。”

表演、绘画、舞蹈、诗歌,             另一种选择,另一种冒险

已过不惑之年的朱丽叶·比诺什,每谈及自己表演事业的成功,首先强调的都是法国电影的优越,之后才把成功归于自己的感性。而总结起其中的心得,她说表演就是在生活之外进行的另一种选择,是接近自我的精神冒险。在她看来,无论自觉与否,每个人都在生活中寻找着自我,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究竟要找的是什么,恰恰是那些时间的流逝、情感的付出,还有那数不清的遭遇、挫折、悲伤、喜悦等等,或许一点点地能让我们接近那个目标。表演的魅力就是浓缩了这样的过程,并且能从中感受到那种生活中所感受不到的选择与控制。

“我觉得作为演员,首先需要变得坚不可摧,才能得到释放和唤醒,才能敞开自己。之后,你能坚强,也能柔弱,可冷漠,也可温暖,你能成为任何一种人。虽然生活中也能这样做,但与之不同的是,生活里的那些选择和情感可不那么受控。比如当你感受到嫉妒,确实没人主动去感受嫉妒,那可不是舒服的感觉。但你往往没办法控制,你或许也能略想想,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情感来的时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但在表演里,这就更像是一种选择,对演员来说,情感就像是画家的颜色。画家需要大量的色彩去绘画,同样,演员需要丰富而真实的情感去表演。你经历得越多,你的颜色就越丰富,所以我说是岁月教我成为各种各样的朱丽叶特,但我知道,自己又哪一个朱丽叶特也不是,因为我相信内心深处的自己是那些情感之外的,我喜欢探寻自我的精神冒险,表演是接近的方式,是重要的一部分。”

那么精神冒险的另外部分?那时时被放在嘴边,作为比喻去解释一切的绘画就不能不提。熟悉比诺什的影迷,极少会对比诺什的绘画感到陌生,甚至总有一些人,把那些由她自己设计和绘制的“比诺什电影海报”收藏得竭力而精心。事实上,早在拍摄那部运途多舛的《新桥恋人》时,比诺什就已经拿起了画笔。当年那部影片的拍摄间隙有9个月之久,对于其他的演员,面对这样漫长无聊的拍摄间隙,怨声载道也在所难免,但就是那9个月,给了比诺什在画纸上展开另一重人生的机会。

如今,如果没有追问,比诺什对绘画谈得很少,而我们所知她的画展,10年来,似乎也只有2006年在她母亲的故乡——波兰南部的琴斯托霍瓦举办,并由她的母亲代为揭幕的唯一一场。此行中国,比诺什带来了新书《眼中的肖像》(Portraits-in Eyes),那是一本沉甸甸的厚册子,一页页的画作和诗稿中,不难感受到,一位性情女子笔下的力量和激情。

相比于绘画,比诺什更愿意讲述她的舞蹈。她说,终于如愿,把去年9月首演于伦敦的现代舞剧《我之深处》(In-I),完整而充分地带到了中国。

这部《我之深处》是比诺什与孟加拉裔英国编舞家阿库·汉姆合作的作品。经朋友介绍,比诺什去观看这位年轻编舞师的演出,随即被这个年轻人利用现代舞语言,对当下人心理状态的探索与呈现深深震撼,她与阿库·汉姆进行了一次长谈,一个合作意向就这样诞生了。43岁,从没有舞蹈表演经验的比诺什,就真的决意把自己放在舞台上,甚至当即定下了目标,“要把自己的身体练就成令人信服的自我表达工具”。

《我之深处》中,比诺什用身体给出的内心主题是“你敢爱么?”跳着跳着跳到了44岁的她。如此丰富的人生中,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她的答案是满足对精神冒险的渴求:“舞蹈、表演、绘画、诗歌,它们没有先后优劣之分,对我的内在是完全相同的,都是心灵与外在世界的连接,舞蹈的挑战只在于完全用动作完成了这样的连接。但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舞蹈不过就是在空气中画画,跳舞之后,每当拿起画笔,我感觉到自己是在画画,但也是在纸上舞蹈。诗歌也一样,它们都是我找到的工具而已,对内心来说,它们是同样的输入过程,是得到能量的方式,形式上的区分,或许因为介质上不尽相同,本质上却无区别。在上个世纪,电影是它们中间最流行的那一个,所以我就成了电影明星,但刚刚开始的这个世纪或许就不是这样,电影没准成为第二位的。谁知道呢?反正我都准备好了(笑)。最重要的是对于我自己的内在而言,那些被看、被展示、裸露自己的精神冒险才是真正的挑战,这是我所需要的。”

中国行

朱丽叶·比诺什1964年生于巴黎。父亲让-马利·比诺什是剧院导演,也是个雕塑家,母亲莫妮克·斯塔莲是大学的文学教师,也当过演员,这算得上纯粹的文艺世家。从小,比诺什就渴望银幕生涯,也如愿被赫赫有名的法国国家戏剧学院录取。但在这所“很难考”的学校里,比诺什不快乐,最后甚至要“逃”出其中。她说,自己对表演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而与之相通的还有她对于神秘东方的想象,“从12岁起,我就盼望到中国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

其实,与大多数西方人一样,比诺什对于中国的最初认识,源头仍旧是在西方社会声名远播的中国医学。在一个针灸师朋友的家里,她偶然读到了《黄帝内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古老神秘的东方文化。

“我觉得这些都非常神奇,西方人总试图把精神和身体分裂开来,但是中国人不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强调精神是离不开身体的,包括那些穴位、气血的说法,我觉得非常有道理,这是非常神奇的哲学。于是我开始搜集有关中国哲学的书籍,读古老的阴阳学说,也去读老子、庄子,比如庄子,那真的是大智慧和大幽默的人,去读他的作品,真的会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这些都非常的吸引我,我就渴望更多地了解这个国家。”

带着这样的渴望,比诺什开始寻求与东方导演的合作机会,而当时侯孝贤也正在巴黎筹备自己的新作《红气球》,如她自己形容,这是注定的机缘。虽然彼此都是初次合作,甚至基本的语言交流也需要翻译的支持,但比诺什给出的评价惊人:“出乎意料的性高潮。”

“在我看来,侯孝贤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道家学说的信奉者,他把这种精神完全运用到了工作中,他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自由。他常对我说:‘这里10分钟,你就跟着感觉走吧。’既不苛求,也不较真,他不去追求一定怎样的完美,反而给演员更多的空间,让我感受到责任,感到自己的创意和信心都被激发起来。对我而言,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拍摄经验,比如在侯孝贤的片场,几乎都没有走位,也没有经历录音师、摄影师一遍遍的调教,有时候等不及走片,我已经在表演,这样拍出来的作品,确实免不了一些因即兴而来的不完美,但这何尝不更加接近于生活的本质?西方哲学的控制欲总是太强,总是在和自己较劲,而这样的拍片体验就像是给我自己的心里打开了一小扇门,是一种思想方法的改变,这不关乎孰是孰非、孰优孰劣的问题。倒是这种思考方向上相互借鉴和交流的过程真是非常美好。”

或许,正是因为侯孝贤打开的这扇门,让更多的中国电影在比诺什的心里安营扎寨,谈及它们,比诺什如数家珍,其中,贾樟柯和姜文是她一遍遍反复提及的名字。

“我觉得贾樟柯是中国时代的记录者,我从不质疑他在欧洲所获得的那些荣誉,他的电影能叫人一眼就从别的亚洲作品中识别出来。做电影与票房之间,还有与那些奖项、荣誉之间的事情,永远是一场战争,就和人类祖先的丛林战争一个道理。我觉得很难得的是,他能成为那样一位明智而理性的观察者,并且为那些属于中国的、跨时代的转变,提供一种感性的表达形式,使之成为一种镜像,一种见证。并且,一直以来,我在贾樟柯身上也能看到侯孝贤的影子,我觉得这是所谓的东方美学,但有时也觉得他的作品中不乏欧洲导演的气质,他让我想到‘亚洲的戈达尔’。还有姜文,当我看到这个人,和这个人讲话,我就能感觉得到这个人身上能量的充足,虽然我只是看过他的一部电影《鬼子来了》,但已经很确定想要和他合作的愿望,我希望能从他的身上分享到这种能量。”

从在电影里一步步接近中国,到真正走入其中,比诺什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中国的现代化、北京和上海的国际化,仍旧叫她很是震惊。身在中国,每天的枕边摆满了关于中国历史和哲学的书籍。“在这里,我越发的热爱庄子,而且来到中国之后,也开始看更多关于中国历史的书,我对这个国家的古老智慧充满了疑问,希望这些书能尽快帮助到我。”

比诺什也说,除了自己求知上的焦虑,全球巡演与中国之行给她最切身的感受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国家保护其自身文化与传统、维持其民族独特性的艰巨和迫切,甚至越是深入中国,越是看到那么多古老而美好的事物,这种感受就越发强烈。

“各个国家的文化和传统中,都有非常美的东西,是不能轻易就放弃的。这一次的全球巡演,我到了11个国家,在这11个国家里,我看到麦当劳的黄色大‘M’无处不在,我觉得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大家真的都在慢慢被同化掉。拿中国来说,那些美丽而古老的哲学、文化、医学,绝对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暗淡。同时,亚洲女人那种独特的美感和味道也是非常宝贵的,这些都应该被保护起来。我和贾樟柯一起去了北京电影学院,贾樟柯告诉我,那里学习摄影和导演的学生一定要考试油画和素描,我听了就很震惊。十几年前就有法国艺术家开始把中国的书法和山水画运用到电影里,效果震撼人心。我到中国来,特别感兴趣的也是这个,我非常想学中国的书法和绘画,但我发现,即便在中国,如今感兴趣的人也不多了,究竟是不是真的过时我还不确定,但我觉得传统是一定要保留下去的。全球化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有些方面我们不能被动接受,我们更要反抗,不只是生活,还有艺术,不要只做那些观众能够接受的东西,也不要只去考虑市场。”

比诺什说,和那些心仪已久的中国导演见了面,并且就要和他们开始新的合作,这是中国之行的最大收获,她尤其期待的是,此次“法国之春”文化艺术节能对于中法电影合拍政策有所推动。“我不想一直待在法国拍电影,我喜欢到更多的国家工作,去看不同的国家,了解不同的文化。我觉得大家应该更有兴趣了解对方,而不应该带着畏惧的情绪去审视别人。保持住自己的传统和独特,大胆地去交流和融合不同的文化吧,这才能让我们的生命更加丰富和美丽。”■

(文 / 李东然) 中国电影朱丽叶侯孝贤新桥恋人剧情片爱情电影比诺什的法国电影中国朱丽叶·比诺什贾樟柯英国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