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奈何桥0

我所在的城市地分三镇,江河阻隔。上世纪50年代举全国之力建造的大桥使天堑变通途,直至10多年前领风气之先施行单双号限行,尾数不对号,通途又变回天堑。听说是交管部门去国外考察一番后“拿来”的。我1998年买了一辆富康,车牌尾数是5。逢双号,无他车可拼又实在不愿在公交上东倒西歪一个多小时过江去公司,只好“宅”在家里。这天,手机闹铃将我从睡梦中唤醒。随便用冷水洗把脸,喝了几口牛奶,冲出门,点火,顾不上预热便起步、加速,赶往好友家,送他故去的父亲最后一程。

一年前我换了辆车,车牌尾数也是5。殡仪馆在大江的另一边,如何过桥呢?10多分钟便到好友家楼下,路边送行的车队一字纵排,10多辆是单号。好友立在路边,100多公斤、1.8米的身躯意外地显得瘦小,头顶反射出几缕秋日清晨的阳光。我走过去,好友扭过头看见我,目光却像没对好焦点的镜头,模糊我,聚焦在我身后。一年多前母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看人也是这样。好友嘴角咧了咧,应是调好焦了,对我说:“你收尾!”交警队的一位朋友跑过来说:“大桥大队已经打好招呼,不会拦车,但摄像头就没办法了。”我把正忙着往车头挂白花、往挡风玻璃上贴编号的几个小伙叫过来,“赶紧去找几张白纸,写上一路走好,覆在所有车的尾牌上”。

7时整,车队准时出发,10多分钟后便驶上引桥。虽是周日,桥上的车也如过江之鲫,好在这样的车队是没车愿意加塞的,半小时后便到了殡仪馆。好友的父亲是在广州女儿处去世的,他得到消息赶过去还是没能见上一面。后来他对我说,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送父亲回家。于是他联系当地殡仪馆,手续相当复杂,需文件一大摞,盖章十几个,办妥最快得一周。幸亏好友的朋友在殡仪馆有朋友,帮忙办妥手续,请了两位司机,载着好友和他父亲的灵车这才驶上回家的路。多个朋友多条路,朋友少的可千万别客死他乡,一定要在户籍所在地咽气。1000多公里漫漫回乡路,换了我断没有这般决绝的孝心。

伯父退休前是一家大型国企的一把手。在位十余年,企业的年利税从几百万增至过亿元。一年前查出肺癌,住院期间原企业的工会主席前来探视,奉上慰问金300元;现任总经理也来过,慰问金1000元。好友说:“我随便哪个哥们儿来一趟都抵得上好几个国企了。国企嘛,有规定,这方面的规定执行起来从不带走样的。老爷子辛苦一辈子,所有收入加起来付医药费都不够。”

追悼会由伯父生前领导的单位派员主持。照例是一些病重期间去探望的大小官员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飘入肃立在追悼大厅内的人们耳里。好友代表家属致辞,一向雄辩的他口齿竟有些含混不清。亲人的突然离去,我们被迫承受椎心蚀骨的思念之痛,人生无常,就是如此令人手足无措。向遗体告别的人流缓缓前行,躺在鲜花、翠柏丛中的伯父,脸上打着厚厚的粉底,还有两团刺目的腮红。伯父生前可是肤色略深,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啊。也许殡仪馆的美容师尽了力,如此神采奕奕,足以告慰亲朋了。握住伯母双手的我嗫嚅半晌也只说出了“节哀保重”4个字。步出大厅,阳光刺目,赶紧掏出墨镜戴上。回头一望,追悼大厅高大、肃穆,9根粗大的廊柱竟有些林肯纪念堂的模样。百米开外,四周包围着近期开发的楼盘,黄黄蓝蓝,有一种奇怪的协调。只是不知道那里的居民,天天耳闻哭天抢地,日日目睹生死离别,是否能比我们更快地悟出人生的真谛。

墓地不远,好友的奶奶也安葬在此。他很想将父亲葬在奶奶身边,无奈附近已被人捷足先登,只好在不太远处另选一块,1平方米见方,2万多元,赶得上一线江景房的售价。“高尚”区墓碑有统一的式样:高1米余,宽半米,黑底白框,下部左右各一汉白玉的栏杆。远远望去,像是一个没给买家留够端详空间的巨大的沙发卖场。墓碑林立,亲密无间到让我想起河内街边的“炮楼”。印象中在欧洲、北美,墓碑多是平铺,两个中间再铺一个也不会妨碍他们身着黑色,在牧师的弥撒中,绕墓一周。只是食洋拿来,容积率降低,公摊陡增,枫丹五号、塞纳河谷定位高端,正在为刚买的三居咬牙还贷的我等怕是眼羡而不得了。

天很蓝,树油绿,直径2米的殡葬专用伞金黄得耀眼。伞下两位头戴大檐帽,身着淡蓝色制服,斜挎黄色绶带的“送行员”正齐声念着祭文,抑扬顿挫,洪亮高亢,连贯顺畅,略带乡音,听得出训练有素。“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送行员”清晰地给着口令,散立在宽不足尺的10多排“沙发”之间过道上的人们低头,弯腰,此起彼伏,仿佛三阵拍向墓碑的人浪。“礼毕!”长亭短亭,终有一别,送行的鞭炮还在响,伯父,一路走好!

13时,照例是要聚餐的,因小女一人在家,便向好友请辞。摘下车头的白花、车尾的白纸,急忙朝家赶去。家就在大桥的另一头,但没有“挡号牌”的我是过不去的。多亏城建近年发展迅速,大江上建了二桥、三桥,不限单双号。不就是多绕几十公里吗?家还是要回的。■(文 / 乐加) 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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