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洪雷回应追问: 我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

作者:王小峰

康洪雷回应追问: 我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0( 导演康洪雷 )

生活中有一万种公式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电视剧从一播出,争议就特别大,兰小龙想说的挺多,但是感觉写散了,创作动机和观众期望之间存在太大差异。

康洪雷:这部剧有4集我就没拍,量很大。我是拿第一稿来拍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可时间不等你啊。有时候拿一个故事大纲来做,它包容的很多东西在剧本里肯定有取舍,这个过程里相对来说思考不是很成熟,那么肯定要顾的东西比较多,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我在二度创作时,基本还要抓住一些我想表达的感兴趣的东西。我在拍摄过程中发现,若要给每个人物定一个生死和未来,你都不配,因为你不知道这60年中他们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甚至是什么样的结局,你只能想象他当年浴血奋战风华正茂的样子,却很难想象他的未来,因为未来个个是平静如水。那么就有了我现在这样一个结尾:一个老人在大街上左臂夹棵白菜,右手拿份报纸在回家的路上,很多人和他擦身而过,独白在旁边飘着:“年轻时想回到一个叫北平的地方,现在我老了我不回去了,因为抬眼我就看见南天门……”小龙的小说里肯定会有每个人的结局,我想它作为文学会有力量。但作为影视作品,我们不配给它定一个生死或未来。

从目前看,《团长》是毁誉参半,很多人对我讲喜欢或不喜欢,我认为它首先是特别正常的一个文艺现象。从个人创作来说,有什么得失?我到现在几乎还没来得及去总结这个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团长》的节奏有点慢,不像《士兵突击》那样有故事,环环相扣地往下延展。

康洪雷回应追问: 我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1( 导演康洪雷在拍摄现场给演员说戏 )

康洪雷:这个我理解。其实这次创作的时候,我有这样的想法,潜意识也好有意识也好,从电视的角度讲,我们的东西变成了消费品,在这部作品里我特别不愿意这么做。中国电视剧不能全是消费品,不应该把它当成简单的商品去对待。有人说康洪雷前面的作品做得很好,问我想不想往下走,有时候我都在问自己是不是想超越上一部,但这种想法想都不该想,过去的东西就该翻过一页。这部戏我总想换个讲故事的方式,换一种对人物的表达方式,甚至换一种表演方式。意识就贵在这里,叫求新和创新,我就是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求新和创新就会有风险,你不知未来的路是什么样子,你才充满了探秘的好奇往前走。如果是熟悉得不得了的路,我相信这东西没什么生命力,没什么意思。那么从这个角度,我特别想在这个戏里做个大胆尝试,这个尝试是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英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来表达。

三联生活周刊:《团长》是想颠覆战争的概念和战争中人的状态,你的重点是什么?

康洪雷回应追问: 我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2( 抗战文物:美军电话机、美军开山刀、手枪套、子弹带、美式手电筒(保山市博物馆馆长王黎锐供图) )

康洪雷:我会把一个铁血军人背后的“小”渐渐显露出来,会把一个猥琐的人通过一集一集的电视剧让你看到他光辉的一面。这可能是很符合我的生存逻辑,因为我这人有时候很难被人看好。经常有人说:你就是康洪雷啊!我说你是不是特失望,他们说真他妈失望。他们想象的我首先身高是1.75米以上,膀大腰圆,然后留一脸胡子,最起码年龄有55岁以上。人们有时候会有一种惯性的思维和想象,其实这种东西往往很不准确,带着这种东西去看问题想问题,都会失望。生活中有很多一片一片的东西,你就会有一个习惯。我发现这里面有特别妙的东西,拿时髦的话说就是拐点,你恰恰在这个拐点之中。我倒想研究这样的故事来阐述我的故事和人物,恰恰《团长》给我提供了空间和机遇。在生命随时逝去的年代以及毫无尊严感、蚕食在心里的时候,人们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我相信,战争打成那样,军人是没脸见人的。南北夹到那么小,被人从东北追到这个地方,你脸上毫无光泽感。仗打成这样,作为军人再无无辜之人,我想把这种东西表现出来。可再无辜也是人,心中这种郁闷、悲凉和羞辱靠什么来延伸?如果像过去那样表达,悬梁自尽、撞墙而死,显示出我的刚烈。可不是所有人都那样,那些人怎么生活?我想可能有两种:一种是逃离到远处,眼不见心不烦;还有一种是把自己同流合污,变成不知耻的人,让自己舒服一点。可能就这两种,所有人可以指责你,甚至可以拿石头打你,因为战争让你们打成这样,他们心里可能有这种负担。但他们表达出来可能更多是我想活下去,怎么活,赖着活呗。那么在开篇呈现出的那样一种状态就是一群无赖形象,随着剧情往下发展,关于台词和方言的处理,冗长的这种东西。反正我们的剪辑师刘淼淼差点崩溃,他不知道该怎么剪,他觉得里面的包容量很大,他也想把什么东西都表达清楚,其实可能也犯了大忌,什么都想表达可能往往什么都没有表达清楚。他会有这个辩证认识过程。但按现在的叙述,我认为该讲的都讲清楚了,人物的树立达到了我预期的目的,故事深处有一种畅快。

三联生活周刊:在所有的批评中,周传基教授写的最尖刻,他本身就是远征军。你和兰小龙都没有经历过战争生和死的环境和考验,创作大都是通过想象来完成。周传基的评论启发我的一点是:离战争年代更久远的人怎么去看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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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洪雷:其实我觉得周教授这样讲我特别能理解。当年我做《激情燃烧的岁月》,很多干休所老干部看完也骂:“我们怎么是这样的?谁说我们是这样的?”人不太会去承认他落魄的一面。我举个简单例子,我们年轻时打过架,头破血流,也有过惨败的时候,可过若干年你肯定不是这么讲,你一定讲你败得是有理由的,是智慧的败。你不会说这一砖头打在脑袋上是别人打的,会说是别人不小心打到你头上。还有一种叙述方法是,在你英勇搏斗的时候后面人不注意把你打了。现实往往不是这样的,艺术贵在似与不似之间。还有就是当事者迷,我永远相信,有些题材一定让旁人去看,他冷静、客观、理性,经历战争的人不见得最准确,没经历的人不见得不准确。艺术是贵在创造精神力量和精神真实,这个很重要。当然你不能说直面的东西不真实,它必须真实。我们看到的这些资料和照片,大溃退时期的新五军甚至比这部剧里表现的还惨,只是这些曾经经历的人他们平静如水。我去采访和看望这些老兵,他们没一个人说过去,他们不愿意讲。我后来明白,他们心中的波澜壮阔,用了60年时间按在心底深处,才能过上今天这样平静如水的生活。这跟我们父亲那一代不一样,父亲那一代甚至是带有炫耀的方式来表达他们英勇善战的当年。我突然发现这份平静是那么高贵,让你仰望,让你不忍心走到他们身边去询问那曾经的曾经,那么你只能站在一定的距离内去观望,从各种资料里寻找他们的英姿飒爽,去寻找他们在战争中的绝望与希望,那种激扬顿挫和近距离搏杀时的英勇。你只能这样,这是我在创作时候最最直接的心理。如果我们还有点良心,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演绎他们当时的故事。这无形中增加了很多困难,然而困难反而是一种动力。小龙看了两架子的书,两架子书不会白看的。我查阅了整个关于远征军的资料和图书也能有半架子,我知道那个时代惨烈到什么程度,我知道大家在山里面经受的苦难还有那种饥饿是什么状态。我们也到森林里去看过,知道那些荆棘会把衣服刮到什么程度,战争下在南方卫生是什么样,还有衣着的状况。周老师的话我确实是理解的,因为他曾经是远征军,他要以这段过去为荣,那么荣就有很多很多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可能很多人对服装化妆道具感到别扭,包括周教授认为很多不符合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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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洪雷:我听说了。有人和我讲,服装道具,包括枪械、钢盔。其实我们的钢盔是严格按照那个年代做的,还有孙立人一直穿着马靴,他就喜欢穿马靴、马裤。孙立人是从美国读书回来的,不管怎样,马靴得擦得锃亮,我可以很旧我可以很泥泞,但是军人的仪式感很重要。比如戏里的虞啸卿。当一个军人连仪式感都没有的时候,怎么能让人相信?那么就是这样一帮永不被相信的人干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所以它里面有很多的悖论,其实不是人家的错,是我们的惯性思维造成的误解和错误。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里太多了,比如因为一个人喜欢开玩笑,不严肃,没有领导风范,殊不知那个人的能力强得不得了。难道生活中只有一种公式么?我相信生活中有一万种公式。

人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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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大多数观众作为消费者,他们没机会去了解这段历史。所以当你带着颠覆性思路拍出来的时候,观众发现它和以前战争片的风格都不一样,看不出战争本身的特征,即正义或非正义。一切放在观众面前,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今天大家对文艺作品不是带着一种思考或欣赏式的理解,都是用消费的方式接受或拒绝,因为可选择的东西太多。你这么颠覆就带着一定的风险,似乎你想通过《团长》想说出更高一点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康洪雷:其实我创作的角度很朦胧,只是有一种直感朝那个方向走,至于怎么走不太清楚。有时候方显你这个事充满了冒险,就是我们小时候钻人防工事那个状态,肾上腺素极为分泌,不知道漆黑的未来是什么地方,偶尔一个亮光你站出来说“原来在这儿”,特别有童趣感。创作这个剧我心里也有这种暗示。其次就是在思考,什么叫正义与非正义的战争?在我眼里,战争永远是不好玩的,对谁都没好处。21世纪的今天,我们应该站在这个角度来说战争,不能说正义与非正义,战争首先对人类就没有好处。从鸦片战争开始,我们屡战屡败究竟为什么?我一直在想,真的是敌人强大么,还是我们有问题?我想是我们有问题。那么在这点上,小龙也深刻地感受到,为何战火始终烧在我们家里,弥漫在我们周边,到底是什么原因?是有人特别想挑衅、好战,还是我们留了空子?我想两者都有,可能后者更大一点,只能说我们是出问题了。如果我们看到问题,可以能避免很多战争,那么你要强大。在这个戏里面,这种忧患都展示了,所以我想告诉大家冷静一点,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的问题上冷静一点,别只说别人欺负我们或我们是无辜的。我们有问题,有问题别人就敢欺负你。战争中有这样的成分在里面,我想把它表达出来警示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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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这个戏引起争议,和《士兵突击》不一样。《士兵突击》的评价是一边倒,让观众心灵有归属感,最后这种归属感变成娱乐层面的消费,变成符号化去解构和欣赏的东西。《团长》没有具备这样的功能,是有哪些没达到?

康洪雷:我觉得基本所有想要达到的有意识和下意识的诉求都达到了。可能唯一没有达到的,就是讲故事的方式没有回到原来的方式上去,这可能是我这次最没坚持的一件事,也是我特意想要的。人要往前走,表达方式也要往前走,就跟作画一样要换一种技法来试试,起码是有创作的冲动。大家约定俗成电视剧讲故事的方式应该是通俗易懂,不要让我有漫长渐进的思考过程,直观些我才能跟着你的电视剧往前走,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很清楚。从2000年开始我就一直想怎么讲故事,那么在这个事上,这个剧本不单单是讲一个故事能说完的,比方说这些人物外化的状态,甚至带有表演式的生活形态和他真正的内心世界,可能有些时候用这种方式不大讲得清楚。我并不是完全赞同蒙太奇式的意识流方式,我也不是很肯定这种方式是最好的,我也有异议。但我相信刘淼淼是一个大师,我们也探讨过该用什么方式去剪接,他很坚持他这种剪接方式,这种剪接方式我看得懂,只是担心观众看不懂,但它符合我创新的方式。这种方式的叙事方式很乱,不流畅,结构很冗长,我想从电视剧看,这两点已经是致命的了。一部作品这两点没做好,就算是放金子银子,它都会有失败的危险,但我依然坚信刘淼淼对这部电视剧的认识,我坚信这个讲故事的方式。你可能今天不太喜欢,不见得明天和以后不喜欢。其实我有过这样的先例,《激情燃烧的岁月》开始就是不被看好,谁都没看好,看片会上没人说好。那是我第一个戏啊,当时对我人生观世界观打击是极大的。当时中央台说,这什么戏啊,哪有故事?那时候的故事都是生死敌我,我的故事里没有,就是两个人从年轻到老,磕磕碰碰鸡毛蒜皮的这些小事。我从中央台被退货:“演员不会演,导演不会导,从里到外弥漫对中国婚姻法的践踏。”这三条意见打出来。你想2000年给中央台拍戏是多光荣的一件事啊,结果这个戏就在中央台流产,只能用最低价格卖给地面台,最早从深圳台开始播起,越播越好,慢慢形成了一个口碑。《士兵突击》也是这样,开始是从网络上流传,慢慢渐好。那么到了这个戏毁誉参半,有说看不懂的有说不错的,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最正常的一件事,因为一个东西不能永远说好或不好,一定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这样反而就正常了。

康洪雷回应追问: 我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7( 1942年,缅甸西格雷夫医院内,一位护士在给中国士兵换药 )

三联生活周刊:第一,大家对《士兵突击》的印象记忆犹新,突然又是这么一帮人,所有形象都被颠覆,看的时候是有心理障碍。第二,叙述方式和原来不一样,甚至和现在整个拍电视剧的方式都不一样,观众接受有些困难。第三,你和小龙联手做过《士兵突击》很成功,观众期望值很高,但是和本能的期盼不一样,所以会引起大家的争议。

康洪雷:我不想让一个东西就是过眼烟云,其实我的东西没有过眼烟云,这也是我特别有野心的一个地方。我想有很多我们的同行就是做快餐,可以拍过眼烟云,这无可厚非,因为电视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就是该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就跟我自己说,我不想做这样的东西。我想,好东西应该让它生命力强一点,我较这个劲儿是挺光荣的一件事。你创作的初衷和以前是一样的,它感动着你,那么没有粉饰地感动着你。这种感动一直在憋着存着,作为原动力来一点点表达出来,那其中不掺杂铜臭气,不掺杂所谓的功利,那里面的那份真诚是艺术最应该有的那种气质。其次你故事里表达了国民很陌生的一个时代,恰恰那是我们本来就应该有的一块东西,这么多年我们没有表达。那么我知道了我就必须要表达出来,否则我认为自己是罪人。

康洪雷回应追问: 我从骨子里不想重复自己8( 1944年4月,缅甸葫坎谷,驾驶美制M-5轻型坦克的中国士兵 )

回家的意义

三联生活周刊:可能现在有一种趋势,随着战争离我们越来越远,战争题材作品的颠覆感也就越来越强,而且慢慢回到人性层面上,即战争中的人性。

康洪雷:过去我们看了很多片子是用“怎么把敌人打退”这个理念来支撑1集到30集的过程,那么这个戏可能更加表达的是“人怎么活下去”。这个“活”,一个是外界给你带来的生命随时随地被剥夺的压迫,还有一个是尊严感。作为军人的亏欠感吞噬和折磨自己的状态,在这两者的前提下,我要活下去的一种外化的表达,更多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尊自爱,他不会有这种亏欠之情。那么,恰恰在这里,他们对这个时代和职业充满了愧疚,正因为有了亏欠,我觉得他们是很好的人,有良心。只不过他们不是我们想象的高大正义,甚至可以拔剑自刎的那样一些人,他们更多是要活下去。活下去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们努力团结在一块试一次,再试试,我觉得这里面是有这个力量的。所以大家一听说去缅甸,眼睛里面流露出特别亮的光芒。当一听说打仗了,大家马上又有这样的东西。你可以不打,如果你把魂魄打没了你可以不打。这里面最没有魂魄的就是孟烦了,那么尽管嘴上充满冷嘲热讽与人相反的论调,当真正团结起来干事的时候,也是相当默契。我觉得这种默契感恰恰是我们最需要的。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角色是在写剧本的时候还是在拍摄期间想到的?

康洪雷:大都是在拍摄时渐渐给赋予的使命感,原来写剧本就明确一点是写远征军,写成什么样,连小龙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很多都依靠着我们从滇西回来后的感受来编他们的前世。首先五湖四海的兵都要有,这样才热闹。每个人都要有一段历史,每个人也都要有他的使命和最后的归宿。在小龙创作时一定想到了很多现实意义,那么在我二度创作的过程中会更多更具象的东西,总而言之,这些人物在我的心里都是可爱的,都是我带着崇敬的心情去刻画的。

三联生活周刊:有很长的一段内容就是“回家”,战争让军人离开家园,那么回家的愿望一定是特别强烈的,龙文章有一句话就是“回家不积极,脑子有问题”,那你想怎么表达战争和回家的关系?

康洪雷:在我心里,最厌恶战争,我觉得让军人回家是一种很人道的诉求,在剧中只要说回家大家都愿意走,尤其在厌战的时候。回家除了在剧中有一种带领大家回来的意义,可能还有一种巨大的心理安慰,铁血男儿,背井离乡,“家”成为一个特别温暖的东西。所以上官戒慈的出现对迷龙那颗放浪形骸的心是一种巨大归拢,像一个巨大的笼子把他紧紧扣在里面。上官戒慈在迷龙最绝望的时候,一个大嘴巴抽向迷龙,再把他和儿子一起抱在怀中,那种感觉是最幸福的。拍完之后我问张国强:“觉得幸福吗?”他说:“很幸福啊。”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让你用一句话总结《团长》,它是什么?

康洪雷:这部戏如果一定要总结,那就是“充满陌生感的另类英雄”。陌生感指那段生活让我特别陌生,当我知道这段生活的时候我是很震撼的,后来我看了很多那段历史的资料,跟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一样的,也跟我们从小了解到的军人生活是不一样的。他们所经历的那种艰苦卓绝真的就差吃人了,所以很另类。他们确实是英雄,如果没有他们,日本军队就会挥刀直下,如果那样,抗日形势会发生根本变化。他们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现在这么大年纪了,成了他乡异地的过客,却留在当地一生不走。我就总在想,真的仅仅是因为爱情才把他们留在那里吗?我想应该还因为那里有太多他们的兄弟和太多的青春年华,他在那里比在家乡还舒服,更多的感觉还可能是因为愧疚之情,他们不在那里待着都无法对得起更多在这里躺着的人,“愧疚”在我的这部戏里是占很大篇幅的一个主题。

三联生活周刊:你每次拍戏都要颠覆自己,虽然你每次会有一定的把握,但是这部戏离《士兵突击》这么近,你会不会也有着一定的担心?

康洪雷:肯定会有,大家一开始对这部戏就期望过高,其实当时沿着《士兵突击》的路子接着做一部戏的话,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肯定没有风险。当时《激情燃烧的岁月》拍完后大家都跟我说,希望我能沿着它的风格接着拍。我就不!我拍了《青衣》,作者当时都说我做不了,而我恰恰就爱听这样的话。我拍完后听别人跟我说,你真的是一个带给我们奇迹的人,这话我听着很舒服,对我自己是一个挑战。我觉得如果每一个人都学会挑战自己,我们的社会会进步得更快,我们的文化事业会进步得更快。因为我总觉得我们有一种文化传承的责任,也许我说这句话会有人笑我,我也确实被笑过,但是骨子里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在我上学的时候,我曾经想做一个非常不高尚的小品,我的老师怒斥我“滚出去”,当时我非常不理解,现在我想明白了。做一个下三烂的东西特别容易,当时我美其名曰是从生活中的观察而来,那么生活中那么多的美好我为什么不去观察?后来老师跟我说“你要做高尚的东西,艺术贵在高尚”。我一定要做高尚的东西,那种东西是有力量的,能让人看过自己的弱点和优势。“人艺”当时有一部戏叫《赵氏孤儿》,多传统的一部戏,到林兆华手里就不一样了。赵武长大后程婴告诉他,你现在的父亲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仇,要报仇,然后赵武特别疑惑,大呼“怎么可能?我的父亲对我那么好”。我看这个戏就感触很深,很多以往教育我们的古训被颠覆,老记着仇恨没有什么出息,那只会令我们更狭隘。人与人相处也存在一个眼界的问题,我觉得抗日战争也是一个同样的道理,今天再说它,我们可以把它们当做一个历史记住,但是对未来,我们要发展地看待它,这才是需要的态度,敌对是不可能走下去的。

戏里本来有这样一个安排:不辣腿拐了以后,就不愿再回到部队,而是到了一个破庙里住,于是大家都过意不去要去看他,结果发现里面有两个人,一开口发现是一个日军。于是大家就喊你怎么能和一个日军在一起?不辣说,我们俩聊得可好了,还问他愿不愿意战争结束后跟我回家,我的家乡有山有水,那个日军说愿意。这个情节后来由于濒临关机的时候才拿来所以没拍出来,如果说遗憾的话,就是我没有拍出来这段戏。

我觉得在战争年代下人是怎么活着的,认识这个比怎么死更有意义。我喜欢把男性放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来表现他的创造力和个人魅力,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创造力,在那种环境下,不仅让自己活还要和别人搀扶着活的东西,特别有生命的质感。所以我的团队都跟我说,咱们能拍点轻松点的戏吗?跟你拍戏总是可苦可苦了。像我们这回拍石油的戏,在大荒原上拉着40米高的打钻机,上面水喷着,下面油溅着,都把我冻坏了。这看似很残酷,但是有种人的鼓舞在里面。现在的人大多都是穿着西装革履,走路四平八稳,感觉不到那种原始的生命的力量。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人在安逸的生活中不会想那些残酷的东西,只会想要更好,不会居安思危。

康洪雷:我就特别呼吁国家能有一个这样的机构,在和平环境下,谈一些危机的事情,真的要居安思危,只有这样那个安才会更安宁。像日本政府就一直都有一种危机意识,它曾经那么强大,但是最后还是战败了,于是他们就开始互相鼓励努力,一直在奋斗。但是很多事情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所以我觉得居安思危是对的,让我们的孩子们有点保护自己的意识是对的,有了这个意识再面对和平和友爱会更放心,更有方法。

三联生活周刊:《士兵突击》和《团长》有很多相似之处。

康洪雷: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是时代的不同和一些外在的区别,很多内涵是有相同处的。许三多不也是为了生存孤独地向前走,最后成为一棵大树?《团长》也一样,一开始不被任何人看好,一个炮灰团。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我也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在往前走,不重复自己,努力去创造能让人看的东西,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去看,起码在向前走。对于艺术作品来说,往前走一小步太难了,一直拘泥于自己本来的风格中,慢慢就成为自恋之人了,那艺术还有什么生命力?还怎么能够再往前迈一小步呢?如果不自省,慢慢也就没人看你的东西了。

三联生活周刊:但你这么做很容易被淹没。

康洪雷:只要不被淹没的时候就努力,人总得是这样,不能因为孤立无援就同流合污,这不是我的性格。其实现在也有很多军队的朋友向我提出异议:“康洪雷,你把戏拍成这样,以后我们怎么拍电影?”■(实习生张萌萌、郄斯对本文亦有贡献) 自己重复骨子里回应康洪雷不想追问